吧檯上放着個大號餐盤,餐盤上扣着純銀圓蓋。內藤這時不用任何人攙扶,自己來到吧檯前,掀開圓蓋,露出滿滿一盤子銅錢。
內藤單手舉着托盤走向寧立言,另一手從托盤裡面拿出一枚銅錢遞過去,隨後又走向露絲雅、契訶夫,接着是那些鼓掌的來客。等來到喬雪面前時,盤中銅錢只剩六枚。內藤頭上已經見了汗,但是依舊面帶笑容和藹可親,
“看來今天有五個人沒來,不知是確有不可抗拒的理由還是忘了規矩,又或者是有了新的發財營生,想要另謀高就?”
喬雪微微一笑:“奧登先生和芙蕾雅女士已經回國了,自然是沒辦法來;今晚上法租界布朗領事召開宴會,兩位在領事館工作的朋友公職在身,實在分身無術,這一點理應體諒,至於最後一枚銅錢,應該是屬於松浦先生的,他爲什麼沒來我就不清楚了。”
內藤點點頭,邁步向回走去,來到吧檯附近時順手把托盤放在了桌上。朝着已經回到吧檯裡的露絲雅一點頭:“你的工作做得不錯,能夠記住每一名會員的姓名、出身並且掌握他們的行蹤,是一個管理者應有的能力,你合格了。”
隨後他來到方纔所在位置,清了清喉嚨對衆人說道:“各位尊敬的先生們、女士們。我知道,現在的天津充滿了機會,每一分鐘都可能誕生富翁。把大家召集來浪費幾個小時時間,會讓衆位遭受不小的損失,這也是爲什麼近十年來白鯨都不曾召集集會的原因,我在這裡向大家道歉。希望各位可以原諒我這個不久於人世的老頭兒。”
他停頓了片刻,“在咖啡館建立之初,我和我的八位夥伴曾經商量過,該爲集會準備一個怎樣的儀式。有人提議痛飲伏特加直到爛醉,也有人提議應該虔誠的祈禱,是我堅持用這個發放銅錢的儀式,並且最終獲得了成功。這個儀式象徵着我們來到這裡是要賺錢的,賺中國人的錢,而給你們賺錢機會的,是我和我的八位夥伴。如果沒有我們,就不會有這家咖啡館。是我們賜予你們財富,這就是儀式的意義,所有白鯨成員都不該忘記。”
“我知道,白鯨並不是個太平營生。即便是我們這些創始人,也同樣要承擔天大風險。白鯨九位締造者只剩我自己,這就是證明,可是我並不會覺得難過也不會後悔。我們本就是冒險家、亡命徒,之所以從事這個行業,就是想要謀個富貴,在這條路上註定充滿了危險,從第一天入行開始,就該做好喪命的準備。這既是賭檯也是角鬥場,所有人靠自己的技藝拼殺,失敗就要付出代價,這也是規則的一部分,你們說是不是如此?”
人羣裡再次響起掌聲,只不過這次的掌聲遠不如剛纔熱烈。不少人心裡有數,那八位元老裡有幾個就是死在內藤手中,他現在舊話重提,除了向露絲雅施加壓力,還有什麼打算?這時候不能隨便出來表態,只好裝聾作啞。
“當然,我們的犧牲是有價值的。這裡從開窪野地變成了遠東最大的情報交易市場,甚至連爲歐洲各國政府服務的特工也會來這裡買賣情報。這是咖啡館的成功,也是我們的成功。我們創造了一個奇蹟!我那幾位老友的靈魂終於可以安息,在天堂也該感到欣慰。”
內藤目光再次從人羣身上掃過,最後落在露絲雅身上。“可愛的小姑娘。請原諒我這麼稱呼你,因爲在我心裡你的形象已經固定了。我要感謝你爲咖啡館所做的一切,沒有你咖啡館也不會經營的這麼好。”
“謝謝您的誇獎。”露絲雅嫣然一笑:“如您所說,這也是我應該做的,畢竟……白鯨屬於我。”
“我倒是不這麼想,把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士綁定在這麼一個充滿了陰謀詭計爾虞我詐的地方,實在太殘忍了。雖然我們都喜歡賭博,但是不該把自己的家安在賭場。我今天召集這次集會,就是向大家宣佈一件事,我將行使創建人權力,推薦一個人作爲我的傳人以及這家咖啡館管理人的候選。”
內藤說話間看向寧立言,朝他使了個眼色,寧立言只好走到他身邊。內藤用手朝寧立言一指:
“大家對這位英俊的年輕人想必不陌生吧?大名鼎鼎的預言家,白鯨咖啡館的紅人。你們中有很多人和他把酒言歡,從他身上賺了大錢或是被這個小惡棍坑了一筆。除此以外我還知道一些女士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只可惜畏懼冰美人不敢行動。大家看看,這不正是一個合格的經理人應該具備的素質?我決定推薦他作爲這裡的經理人,未來的日子就讓他陪着你們鬥智鬥勇,讓露絲雅可以放鬆、休息、享受她大筆的財富,這也是對露絲雅的回報。露絲雅,你對寧立言的看法怎樣?”
露絲雅嫣然一笑:“他非常可愛,如果我年輕十歲說不定也會愛上他。”
在場的人雖然知道創始人召開集會必有大事,卻多半不曾想到居然大到這種地步。內藤的表態如同逼宮,擺明了要用寧立言替換露絲雅,奪取白鯨的歸屬。
作爲創始人,內藤確實有權力推薦自己認可的管理者。這種權力不是無限制的,但也正因爲推薦次數有限,所以他的推薦就格外有份量。再說內藤的這個表態,也是變相宣佈自己退休,寧立言將成爲自己的傳人。一個元老用自己隱退爲代價推薦一個人,其份量自然非同小可。
雖然這個圈子裡並不是論資排輩,即便是內藤也不能繞過白鯨後面的董事會直接決定誰是這裡的經理,可是他的態度依舊對董事會有足夠影響。
畢竟白鯨是做情報生意的地方,內藤掌握的大批情報以及重要消息來源,對於咖啡館有着巨大影響。他如果徹底掐斷自己與白鯨的聯繫,來自日本的情報不管從數量還是級別上都會大打折扣。當下中國乃至整個亞洲的局勢都和日本密切相關,這方面的情報搞不來,白鯨在圈子裡的地位自然會一落千丈。
這麼個人擺明立場支持寧立言,董事會肯定會慎重考慮,換人的可能性很大。一些人的目光在寧立言、露絲雅、喬雪三人臉上來回切換,揣摩到底發生了什麼。
人羣裡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他是個中國人!我們白鯨不歡迎中國人!”
內藤的目光瞬間變得兇狠,從慈眉善目的老人變成隨時準備拼命搏殺的猛獸:“這個中國人在白鯨已經好幾年了,你難道第一天才發現他的真身?格里高利,你的視力已經差到這種地步了?還是你的腦子出了問題?”
那人顯然很怕內藤,說話的聲音又小了一些:“我是說,白鯨不該有一箇中國經理。”
“這就很奇怪了,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能代表白鯨了?我怎麼不知道?你這個來自密歇根州的老騙子、賭棍、浪蕩鬼,1928年在天津上岸時兩手空空負債累累,靠着倒賣情報賺了點錢就以爲自己真是個紳士了?這是誰給你的錯覺?你沒有資格代表白鯨,更沒有資格表示歡迎誰或者不歡迎誰。相反,我倒是有權代替白鯨做主是否歡迎你!”
在他那咄咄逼人的態度面前,名爲格里高利的人不敢再說話,場面變得十分寂靜。過了片刻,內藤又說道:
“白鯨不接受中國人的規矩是我訂的,原因非常簡單,清政府愚蠢且落後,沒有資格和我們坐在一起喝咖啡,只要乖乖送錢給我們就好了。可是現在時代變了,這條規矩也早已經作廢。你們看看,站在我身邊的這個中國年輕人膽大、聰明、開化,充滿冒險精神,和我們並無區別。並且,他現在還是英租界的警務高官,又是這座城市地下世界的王者。他做這個經理有什麼不好?會導致某個紳士失去賺錢機會?還是會讓我們的名聲受損?如果都沒有,你們爲什麼不支持他?露絲雅,你怎麼說?”
內藤這句話等於公開逼露絲雅表態,也只有他這種創始人,放下體面不惜來個以大壓小,才能問出這種問題。露絲雅神色自若:
“我支持內藤先生的說法,也沒有任何理由反對他成爲這座咖啡館的管理者。只要董事會同意,我會非常高興地給他當助手。不過內藤先生把我們召集來,不會只爲了宣佈您即將退休這個消息吧?”
“真是個聰明的姑娘。接下來我要宣佈的就是第二件事,也是關係到在場所有人的事。”
內藤用手擺弄了一下自己的胸針,“冀東儲備銀行的事,大家想必都已經知道了,而且有不少人攢足氣力想要從中發一筆大財。追逐財富乃是一種美德,我們建立白鯨的目的也正是爲了讓每個敢於冒險的人都有機會獲得財富!所以我不會阻止大家獲取財富,即便這家銀行和大日本帝國有着密切的聯繫,我的態度也不會改變。這是白鯨的規則,我必須遵守。”
白鯨只認金幣不認國王的規則是創立之初就定下的,雖然這位規則的發起人之一就是沙俄伯爵而且爲沙皇服務,可是這個規矩還是在表面上得到遵守併成爲白鯨內情報販子的自我標榜。因此內藤這番話符合白鯨原則,更符合衆人的利益。
只聽他繼續說道:“衆所周知,任何投資都有風險,爲了保護各位的財富,更爲了保護各位的性命,所以我向各位提出一個要求。大家可以在冀東銀行身上發財,但必須服從我的指揮,任何私自行動都將視爲敵對行爲,希望各位尊貴的先生女士好自爲之。”
一片寂靜,這次並沒有掌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