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天響的鞭炮,炫目的煙花,宣佈着春節來臨。
不管已經過去的一年是易是難是喜是悲,每到這個時候,人們總會努力扮演出一副幸福的樣子愚人也是愚己。今年的春節與往年一樣寒冷,初一的晚上還下了場大雪,到初二依舊未曾化開。
傍晚時分,冷風如刀直透骨髓。可是人們過年的熱情卻不受天氣影響,貪玩忘歸的男孩,依舊在街頭瘋跑,揮霍着爲數不多的零散鞭炮,把一個個小炮仗塞入磚縫或是拋上天空聽響。
偶爾有幾個闊氣的,手裡還有幾個煙花,便成了一干同齡人羨慕的對象。往往是一羣小孩子圍着一個小孩子,看着他耍弄手裡的“提提筋兒”,比自己親自燃放還要興奮。
催着孩子回家吃飯的家長,看着髒兮兮的“泥猴”也會強忍憤怒,拽着耳朵把人往家拖,邊走邊數落,擡起來的巴掌總歸沒有落下。春節時候,家家都圖個吉利,儘量不打孩子,於是孩子們每到這時就會格外放縱。
真正有錢的還是成年人,他們放炮不是小打小鬧而是成掛的放,炮聲越響自己就越有面子。街頭巷尾的鞭炮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如同到了戰場,當人們無法相信世道就只能求助於鬼神。期待這震天響的鞭炮能驅走厄運,迎來神明眷顧。另外也是今年確實比往年好過,人們口袋裡有了幾個閒錢,也就敢於拿來消費。
冀東銀行如今在天津城已經成了個響噹噹的金字招牌,即便是足不出戶的家庭婦女也知道英租界有這麼個散財童子的買賣。
現在儲備券和銀子的比價已經穩定在一元兌換白銀一兩三,幾乎就是兩塊現大洋,法幣與儲備券的比價依舊保持在一比一,與白銀的比價則被迫提升到了一法幣兌換白銀九錢。
考慮到國民政府的貨幣政策,這種牌價的價值僅限於賬面,真正能換到手的人寥寥無幾。百姓對於法幣的信任度漸漸減弱,對於儲備券越發青睞。這個從誕生就不被任何人看好的貨幣,如今倒成了各家各戶的寵兒。人們挖空心思去弄法幣,再把法幣拿到冀東去換儲備券。
雖然冀東銀行已經改變了兌換規定,每人的兌換額度取決於其在冀東的儲蓄額度,有多少錢儲備才能兌換多少銀元,細算起來並沒有賺錢,可人們還是趨之若鶩。越來越多的有錢人在冀東開戶口,足以證明這家銀行可靠,儲戶也就沒了畏懼。
國民政府所控制的報紙已經公開宣佈儲備券爲非法貨幣,冀東儲備銀行於法無據,國民政府不予承認。可是銀行開在租界,背後又有日本政府支持,國民政府也沒法予以查封。
再說有真金白銀的利益在,國民政府的態度或是命令,作用也就是那麼回事。至於冀東爲何有膽量別調獨彈,這家銀行背後所隱藏的風險,更不是普通人所關心的領域。大家只知道自己的腰包鼓了,而且有了個不用自己挖就會往外噴銀元的礦山,心情自然就好些。這個春節大多數天津百姓臉上笑容發自肺腑,這也是冀東銀行惟一的正面作用。
聲聲鞭炮中,一對男女把臂同行,自街道盡頭走來。男子頭上戴着禮帽身上穿着厚駝絨大衣,女子則是厚實的冬裙。兩人邊走邊竊竊私語,模樣親近至極。
本地初二是“姑爺節”,乃是女婿看望老丈人的日子。恩愛夫妻這時候應該都在岳家準備開飯,走在路上的只能是趕時髦的情侶。看着他們那一身用料考究的衣服,以及女子胸前閃閃發光的鑽石花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子弟,百姓畏懼財主不敢擋路,早早的躲開,只在背後指指戳戳。
地面的積雪被車軋腳踩成了冰板,一不留神就摔跟頭,女子就只好把身子貼在男子身上,由男子攙扶着前行。男人的身體結實有力,如同一座巍峨山峰,讓女子可以放心地把身體依偎過去。她堅信不管道路何等難行有愛人扶持自己就不會摔倒,即便真的失足,也是兩人一起摔,同甘共苦也無不可。
望着路上行人聽着鞭炮聲,女子趴在男人耳邊微笑道:“老三你看,咱天津多美啊。人說蘇杭、桂林風景漂亮,要我說哪也不如咱們這好。要是天天都跟今天一樣,那就是神仙的日子。”
“只要有姐在,風景自然就好。若是能夠每天如此不用操心其他的事,就真應了那句只羨鴛鴦不羨仙的老話。”
“你啊,就是一張好嘴。我這輩子註定被你這張嘴哄得團團轉。”
女子的臉色酡紅眼神迷離,好象是喝醉了酒,不過男子心知女子確實醉了,卻和酒無關,而是她的心醉了。
這兩人正是剛剛從楊以勤家出來的寧立言和楊敏。今天這個日子特殊,寧立言出現在哪和誰在一起,也是大有講究。
喬雪父母遠在海外,唐珞伊的家人也不在天津,陳夢寒身世諱莫如深武雲珠父母雙亡,這些固然不用說。湯巧珍和楊敏的父親都在天津,去看誰就是個講究。
去年的時候寧立言哪也沒去,待在家裡混過去,倒也相安無事。楊以勤好面子,因爲楊敏離婚在先,嫁給前夫的弟弟於後,特意說過不許楊敏再登門,這個問題不用考慮。
可是不久之前又讓楊敏的大姐打了電話,拐彎抹角勸妹子去家裡看看老爹,實際就是暗示楊以勤態度鬆動允許姑娘回門。
楊敏終究無法做到和家裡一刀兩斷,拐彎抹角向寧立言提出想回家看看,惹得湯巧珍暗戳戳發了好幾通脾氣。明知道這樣會鬧得家宅不和,大過年的就得面對小狐狸的眼淚,寧立言還是決定陪着楊敏跑來看望楊以勤。
雙方都是場面上的人,知道該怎麼說話,也知道該怎麼避開敏感話題,因此溝通很是順暢。寧立言由於之前拜楊以勤做乾爹,因此現在父子相稱很是順遂,楊以勤也一口一個兒子叫着不提姑爺的事。等到開晚飯前兩人及時告辭,避免了連襟同桌吃飯時的尷尬。
整個過程裡賓主盡歡,也讓楊敏保持了顏面,按說兩人告辭後應該坐汽車回家,可是楊敏提出要走路,寧立言便打發走了老謝,頂着寒風陪楊敏散步。他知道,這是自己對這個女人的虧欠,理應補償。
爲了和自己在一起楊敏破釜沉舟,冒着身敗名裂的風險搬過來又給自己生了個兒子,最終卻連個正式名份都沒有。給姨太太是委屈了她,正房又沒有她的份,這是寧立言最大的心病,卻又無可奈何,因此一找到機會就要拿出渾身解數彌補。只要看到她此時的幸福模樣,自己付出再多也覺得值得。
這是個很單純的女人,她要的東西並不多,就只是陪她這樣走一走,說幾句好話,對她而言就已經足夠。可是就連這點小小的要求,自己也不易滿足。警務處、幫會再加上新近的冀東銀行,佔用了自己太多時間,以至於沒有多少時間陪伴愛人。
有時他甚至想,自己這又是圖什麼?還不如抓緊現在的時間盡情歡樂,免得到了天地傾頹之時枉自傷懷。可是想歸想,該做的事不能不做,只能趁着時間寬裕時儘量討好身邊之人,讓她們多笑一笑。
看着跑來跑去的孩子,楊敏又有些失落:“咱的兒子在重慶也不知道過得怎麼樣。若是他不曾送人,過兩年也該在外面跑來跑去的惹人討厭了。”
“寧立德和麗珠嫂子不會虧待他,姐只管放心吧。咱們還年輕,將來再生幾個都來得及。說不定今晚就能再種上一個。”
“今晚上你得陪着她們打通宵麻將,誰的房間也不許去。我已經佔了你一天時間,要是連晚上都把你留下,那幾個都得不高興。再說今晚上珞伊也來,你虧欠她最多,這個日子不許讓她受委屈。能和你這樣我已經知足了,可不能貪得無厭,我是你姐不能像喬雪那麼霸道,也不能像巧珍那麼不懂事。可是這也不怪她,誰讓她比你歲數小,誰讓她給你生了一兒一女,人家就是有不講理的權力。”楊敏雲淡風輕地下着爛藥。
寧立言的智慧在楊敏面前全部消失無蹤,沒聽出她話裡的惡意而是拍着胸脯表示:“姐你別這麼說,她們誰敢欺負你我都不會答應。”
“看你說的,都是幫人精一樣的女孩,除了雲珠誰會傻乎乎的直接欺負我招你生氣?暗地裡說幾句閒話,給我點氣受也就足夠了。這是我們女人的事你少摻和,總歸也是我自己惹來的債,活該我受着。算了,大過年的咱們提點高興的事,這次爹之所以轉了性,肯讓我回孃家,其實說到底還是看你的面子。姐這個親閨女,最後還得靠你這個乾兒子照應。”
由於楊敏沒和寧立言辦婚禮,因此也談不到女婿,可是寧立言心裡還是把楊以勤當成老泰山。“岳父也對儲備券感興趣了?”
“不光是爹,我那幾個姐姐也是一樣。白天來的那幾個姐姐其實不願意看我,嫌我放着夫人不當,到你身邊當個沒名份的陪牀老媽子,說我傻說我鬼迷心竅說我敗壞門風,總之難聽話不知道多少。可是今個也捏着鼻子裝着笑臉跟我說話,目的就是一個,讓我說人情,給他們一個發財機會。老三,你這次可是放了一頭大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