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
武家父女的住處雖然與寧立言的家只隔兩條馬路,但是寧立言這間小樓,武雲珠很少涉足,有事也是寧立言去找他們。這裡面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武漢卿。
他不希望女兒找寧立言這樣的富家子弟結婚,更怕女兒白白吃虧。畢竟富貴人家子弟的荒唐與混賬他見得多了,即使寧立言對自己有恩,他也不能放心。對於兩人的交往,還是抱着審慎態度,武雲珠來往受到一定限制。
再者她雖然是活潑好動的性子,但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寧立言又是自己住,單身漢的房間自然不好隨便進出。
可是今天,武雲珠破例了。
寧立言還沒出屋,武雲珠就衝進來,將一張報紙重重拍在桌上,一雙大眼睛盯着寧立言,模樣像是要吃人。怒道:“三哥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這幫人誣陷你?咱找他們說理去!”
這是一份日租界剛剛出的《振報》。報社的主編是湖北人白逾桓,其原本是同盟會元老,但後來投靠了廣東的陳炯明,對K記的主張多持反論,K記已經對他動了殺心。
白逾桓消息靈通,得知此事就腳底抹油。因爲早年間留學東洋的關係,他在日本很有些朋友同學,便跑到東京避難。九一八事變之後,他回國在天津日租界辦了《振報》,本人還兼任僞滿通訊社記者。
雖然表面上說自己獨立辦報,但是他僞滿記者身份不是秘密,這報紙背後是誰的經費支撐不言自明。
天津的讀者對於這份標準的漢奸報不買賬,振報銷量平平,如果沒有日本人的資金,早就維持不下去。最多就是販夫走卒再不就是賣吃食的買他的報紙,圖着便宜版多,拿來做包裝正合適。不知道武雲珠從哪弄了一份,找寧立言發難。
報紙頭版位置上,刊登着立言商行正式承包三井碼頭的消息,上面援引了幾個日本商人的言論,都表示今後會和寧立言進行全方面合作。背景配的照片是寧立言與幾個穿和服的日本商人合影,一旁還有幾個日本白帽巡捕保駕。
寧立言看看武雲珠,面帶笑容。“這報紙上的消息是真的,從昨天開始,立言商行就已經正式接管了日租界的碼頭。碼頭上每天有四個日租界巡捕巡邏站崗,防止有人搗亂,整個碼頭的運轉恢復正常。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你!”武雲珠臉色一變,後退了半步,與寧立言拉開些距離,手指頭幾乎戳在寧立言臉上。“三哥,你瘋了!你怎麼能給日本人幹事!原本我還以爲,你打跑了袁彰武,就是爲了跟日本人作對,還等着給你幫忙呢。你怎麼……怎麼……”
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無數的話堵在胸口,卻一句都說不出來。只感覺鼻子發酸眼睛發澀,好像受了巨大的委屈,又像是遭遇了嚴重的背叛。之前看湯巧珍、陳夢寒她們在寧立言身邊打轉時,她都沒有這般難過。
寧立言望着武雲珠,眼神裡半點也沒有愧疚之意,反倒是直視着她的眼睛。“我怎麼了?我當初奪碼頭,就是爲了自己經營碼頭。你以爲我把碼頭拿下來,就放着不管?日本方面會答應麼?時間一長,自然會有其他人出面,承擔碼頭的工作,我不是白費力氣給別人做嫁衣?”
“那你也不能幫日本人運貨,那是漢奸!”武雲珠氣得胸脯陣陣起伏。“你比我聰明,腦子好使,怎麼這事上就糊塗了。想掙錢的辦法多了,怎麼也不能給日本人裝貨賺錢。”
“我不但要裝貨,將來還會弄幾條船,自己運貨。有了自己的碼頭,再有自己的船,那纔像個樣子。”寧立言反倒是格外冷靜,沒理會武雲珠的怒氣。
“幫日本人裝貨就成了漢奸?我看這話說不通。你可以去日租界碼頭看看,現在那裡有起碼三百個工人在開工,他們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中國窮人。在碼頭上幹一天活,便能賺出一家老小全天的口糧。你讓他們別開工,別給日本人裝貨,看看他們怎麼看你?再說三井碼頭上的船也不都是日本船,那些貨,也有很多屬於中國商人。這些貨運不出去,你以爲中國商人就沒損失?”
武雲珠對商業所知不多,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寧立言又道:“碼頭不可能一直癱瘓下去,三五天之內日本人會慌,時間一長,便會找到人出來接手,到時候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一切都會恢復正常。這份好處我不拿,就會落到其他人手裡,那對我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說你的事,別扯上我!”武雲珠哼了一聲。
“好,就說我自己。這次藉着碼頭癱瘓的機會,我跟日本人談了條件,漲腳錢。三井碼頭的貨物一裝一卸外加倉儲保管,所有的費用都要翻倍,這裡面有多大的利潤,你應該算得出來。做大事必然要有大錢,這個道理你懂吧?沒有錢財,你拿什麼開軍餉?拿什麼支付費用?”
“可那是日本人的錢!”
“誰的錢不是錢?一堆大洋放在那,你還能分出來這是南京的,那是東京的?只要是錢,便可以賺。抗日的方法有很多,上戰場殺敵報國,是抗日,賺日本人的錢也是。”
“可是……可是日本人要拉着你做其他買賣呢?”
“只要條件合適,沒什麼不可以。日本人確實要和我談合作的事,我也答應了。當然具體要看是什麼生意,有沒有利潤。”
武雲珠看着寧立言,愣了半晌,忽然伸手抽出那把“馬牌擼子”,把手槍往報紙上一扔。“寧三少,是我看錯你了!這把槍是你的,我不要。打今天開始,我不會再登你這個門檻。欠了你的,我會還你。希望你自己好自爲之,將來別後悔!”
女子轉過身,用袖子在臉上飛速一擦,向着樓下衝去。下樓時,卻看到一身洋裝手裡拿着舉着紙袋的陳夢寒從下面往上走,武雲珠伸手一推,把陳夢寒撥拉到一邊,隨後便毅然決然地跑了下去。
陳夢寒上樓,便看到那把手槍和報紙,隨後體貼地站在寧立言身邊,“立言要是拉不下臉,我可以幫你去追她。其實你剛纔就不該讓她走掉。你的苦衷和想法對她說明白,我相信她就能理解你。”
“走了挺好的。這幾天日本人肯定派人盯着我,看這麼一出也不錯。”
“可是武小姐會誤會你的。”
“你覺得誤會我的只有她一個?”寧立言苦笑一聲,拿起紙袋,開始咬裡面放的炸糕。
“像武雲珠那麼想我的,只怕不是一個兩個。劉光海讓日租界碼頭給我,也是有這方面的想法。他本來就是混星子,給誰幹活都天經地義。寧家三少爺和日本人合作,便成了丟臉的事情。這世上的事,就是這麼怪。反過來說,如果是劉光海給日本人幹活,也不會有巡捕爲他放哨站崗,報紙上也不會有那麼大的動靜。這是東洋人的手段,絕我的退路。”
“立言能看明白他們的心思,爲何還要如此?”
“因爲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武家父女的戰爭,靠的是槍炮勇氣,而我靠的是錢財還有手段。當然,結果都是要搭上自己的性命,惟有這點上,算是殊途同歸。”
寧立言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比錢財,日本一國之力,不是我所能頡頏。論手段,東洋人高人無數,也肯定比我聰明。這一仗怎麼看我也是有敗無勝,所求者便是能讓日本人多付出一些代價便心滿意足。要讓別人付出代價之前,自己必須付出代價,就像做生意需要先投入本錢一樣。自己的名聲,朋友的誤解,便是代價的一部分。武雲珠、湯巧珍……或者還有其他人,都會誤解我。武雲珠性子率直,有什麼就說什麼。另外一些人則會把這些事藏在心裡,他們表面上不會和我翻臉,反倒會和我稱兄道弟,可是背後呢?他們會在心裡罵我是漢奸,說我是賣國賊,說不定還有人想要我的性命。可我不如此又能如何?要離刺慶忌的代價是犧牲了自己滿門家眷。這種犧牲,我做不出來。我所能犧牲的,就只有我自己的名譽和體面。只要能辦成大事,我個人的名譽也算不了什麼。”
“那你也該對武小姐說清楚。”
寧立言搖頭道:“這話對雲珠沒法說。她藏不住心事,一旦知道我是要學王佐、要離,必會露出破綻,日本人那邊一旦看出破綻事情就麻煩了。敏姐那裡不用解釋,我不管做什麼,她都能包容我。我師父那裡算是知道我的想法,至於力行那邊……他們巴不得我跟日本人走得越近越好,這樣纔好幫他們做生意算賬。喬大律師關心的是那班苦力能賺到多少錢,不管錢從哪賺。真正能聆聽我苦衷,分享我秘密的人,便只有你。”
陳夢寒心頭一陣歡喜又夾着辛酸,雙手按在寧立言肩上。深吸一口氣道:“我沒有別的本事,就只會給男人解心寬。你有什麼悶在心裡難受,又不想對人說的話,就只管跟我說。我記性不好,聽過便忘了,你可以放心。”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寧立言已經發現,陳夢寒並不是一個貪財的女人。她確實需要錢,但是更注重感情,爲了感情可以不顧一切乃至搭上性命。
只是她在感情問題上比較盲目,是個一條道跑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這樣的女子於此時的世道,極容易受到傷害,前一世香消玉殞的下場,便是個證據。
這一世自己未必能給她個好結局,至少可以保證,不讓她像前世死的那麼憋屈。輕輕抓住女子的手,寧立言問道:“我對你當然放心,否則也不會告訴你這些。我的半條性命現在就在你手裡呢。”
陳夢寒一笑:“我的整條性命也在你手裡,這樣我們彼此擁有對方的性命,這樣纔算親近。”
她看看那把槍:“還是找個機會,把槍給武小姐送去吧,沒了槍就徹底傷了交情,這樣不好。武小姐是個好姑娘,總得留個挽回餘地。誤會早晚會化解,她會明白你得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