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姐客氣了,能來看你拍戲是我的榮幸,一般人想求這個機會還求不到呢。欣賞陳小姐表演乃是人間至樂足以讓人不知肉味,又怎麼會覺得悶?現在的輿論是有問題的,一羣人盲目吹捧上海的電影業,把我們北方的電影行業貶損的一錢不值。在我看來這是典型的溜鬚拍馬迎合上意,因爲首都在南京便認爲南方什麼都好,全無自己的主見!陳小姐這等美如天仙的女子加上出神入化的演技我看即便是蝴蝶息影以前也不能和你相比!有你一人,南方諸豔皆無顏色,上海的影業又憑什麼說一定強過我們天津?要說遺憾就是和你搭戲的人不好,一個個呆頭呆腦的,辜負了陳小姐的演技。鴻飛賢弟,你是這部電影的投資人,應該要把好關,不合適的人就要換掉,不能讓這種人影響陳小姐的大作。”
說話的男子個子比金鴻飛高一些,年紀則比他大。雖然刻意裝點努力讓自己顯得年輕,看上去也是四十開外,其真實年齡其實已經將近六十。不管相貌、氣質還是身家都不能和金鴻飛相比,若是在歡場中公平較量,兩者就不是一個量級的對手。可是在他面前,這位民豐銀行的金總經理更像個高級幫閒,微笑道:
“楚香兄說得是,我一會是要和他們老闆談談。這個男演員問題很大啊,拍戲的時候不認真,方纔那場拉手戲拍了足足四次,他到底什麼意思?若不是看在陳小姐面上,我第一個不放過他。”
陳夢寒連忙笑道:“二位這是擡舉了,其實電影拍不好大家都有責任,不能只怪一個人。再說這部戲已經拍了一多半了,這個時候換掉男主演,前面的鏡頭都要重拍。那麼多膠片可是一大筆錢,白翁豪爽大方,我可是替金總心疼。”
白逾恆大方地一擺手:“鴻飛老弟乃是財神,這點小錢算不了什麼。我們要對藝術負責,要對我們本地的電影事業負責,更要對陳小姐負責。哪怕花再多的錢也要保證電影質量,不能砸了陳小姐的招牌。古人都說過千金一笑,陳小姐多笑幾次,就值回那些投資了,鴻飛賢弟是不是這個道理?”
“楚香兄所言甚是,小弟也是這麼想的。說一句大話,一部電影總投資也就是幾萬塊錢,就算整個重拍一遍也沒關係。”
陳夢寒連忙道:“金總闊氣可是我們也不能胡亂糟蹋投資人的錢,再說我現在還有一堆戲要拍,要是逼我補拍前面的戲就是要我的命,你們忍心麼?”
她美眸一轉,露出幾分悽楚神色,白逾恆就連忙道:“這怎麼敢啊?我們也就是擔心這片子不好壞了陳小姐名聲,只要陳小姐覺得滿意,肯定按你的意思辦。”
金鴻飛適時接話:“今晚我們民豐銀行舉辦答謝舞會,來賓都是本地名流社會賢達,陳小姐不知可否賞光?”
“這種舞會……我怕是不方便參加吧?我不過是個演員,身份不夠的。”
白逾恆搖頭道:“怎麼會不方便?陳小姐若是肯賞光,整個舞會都要增色三分。我跟陳小姐透個底,這些參加舞會的都是你的影迷,做夢都想要見陳小姐。你也要體諒一下影迷的苦心,讓大家得償心願。”
陳夢寒心內暗自冷笑:影迷?只怕到時候所謂舞會來賓就只有你這老色鬼一人,讓你得償心願就是從不知肉味變成飽嘗肉味,自己好歹也是見過世面的女人可不會上這種當。
這種齷齪用心不好當面揭破,反倒是笑着賠不是:“這可是不巧的很,今晚上我男朋友約好了來國民飯店,便是法國領事的舞會我也參加不了,二位還得多擔待。改日我做東請二位吃飯,算是給兩位賠罪就是。”
自從這部電影開始拍攝類似的舞會、酒會乃至慈善募捐的邀請她已經拒絕過好幾次,對於金鴻飛以及白逾恆的險惡用心也極爲不滿。按說她已經擺出這個態度,對方也該知難而退,還在這裡糾纏便有些不體面。依她的性子就想要當場開銷,只不過礙着身後這一幫人的飯碗,只好強做歡笑周旋着罷了。
再者,她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寧立言的外室。天津幫會龍頭的女人,若是連社交場合都應付不下來和男人說句話都覺得大逆不道,未免太過丟人。喬雪在租界社交圈裡混得風生水起,自己縱然才智、相貌、財富、人脈都不如他,總不能在社交方面也被她比下去。如果不顧面子直接翻臉倒是不怕,可是傳出去必讓喬雪笑話。
不管心裡如何厭煩,乃至鄙夷對方不識眉眼高低,但是該有的場面敷衍還是不能放鬆。再說寧立言也知道白逾恆的存在,若是對方行爲太過,自然會出手教訓,因此有恃無恐。
說起來陳夢寒心裡頗爲慶幸,如果自己不是在人生最艱難時遇到寧立言這個良人,如今是個什麼下場只怕不堪設想。
她如今在這個圈子裡成了名,接觸的人也多,對於這個圈子裡女性的處境有了更深層面的瞭解。北方的環境比南方惡劣,也沒有那麼多大人物願意爲女演員當護法,很多時候大明星也是身不由己,無法保證自身安全。
以自己和寧立言初遇時的情況,若是他不肯幫手自己恐怕最終免不了要淪落爲湯佐恩的玩物,更可怕的是,那隻會是開始不是結束。萬事有了開頭就不會停止,等到白逾恆這種厭物出現,自己也只能乖乖就範沒資格拒絕。
在寧立言剛和內藤義雄接觸時,便是振報刊登了他與日本商人的合影,導致武雲珠對寧立言發火,隨後拂袖而去。當時振報的主編就是白逾桓,如今他已經成了社長。
雖然其公開身份不過是個報人,還是個靠日本人津貼才能維持報社存在的落水文人,但實際地位並不低。其敢公開跳出來和寧立言爭女人,也確實有所倚仗。
白逾桓是同盟會元老級重臣,當年和宋教仁合作創刊《二十世紀之支部》,又在辛亥革命時擔任同盟會京、津、保支部參謀長,北方革命協會評議,天津革命軍大都督,並組織策劃天津起義。單以身份資歷論,就是南京的那位“無發無天”的委員長也比不上他。
同盟會的老人大多有些日本關係,白逾桓也不例外。他的靠山乃是時任陸軍大臣南次郎,兩人之間雖然算不上莫逆之交,但也經常有私人信件往來。白逾桓因此以南次郎幕友兼文友自居,南次郎又曾擔任天津駐屯軍司令一職,白逾桓便把如今司令部這幫人看作小字輩,總是擺出幾分名士派頭讓不少日本丘八大爲不滿。
不滿歸不滿,白逾桓靠着和南次郎的私交,在日租界裡地位超然一般人不敢招惹。如今又有消息傳出,內閣有意讓南次郎擔任關東軍司令兼滿洲國大使。
如果從國朝官場角度,南次郎從陸軍大臣外放關東軍司令形同貶謫,但是日本官場規矩與神州頗有出入,南次郎的情況不能按這種思路考量。
在日俄戰爭時期,明治維新元老級大佬參謀總長大山岩和次長兒玉源太郎直接負責滿洲軍。這自然不能看作貶謫,而是日本政府對某一方面重視的時侯,就會把重臣派來掛帥。
南次郎的職務調整,也是同樣的理由。這種調動證明關東軍對滿洲問題的重視,而不是南次郎自己遭遇什麼打壓。畢竟關東軍總司令加滿洲國大使依舊是大將軍銜,一切待遇保持不變,其用意主要還是對中國政府的威懾。
對白逾桓來說,這更是一條好消息。畢竟東京路途遙遠通信不便,南次郎到了東北,就能直接見面,雙方溝通更爲便當。白逾桓本就有南次郎在津耳目的嫌疑,很可能是私人僱傭的文化特務,自身的資格又足夠。若是日後華北形勢有變,日本人真的在華北重演九一八,憑藉南次郎的支持白逾桓必可大用。
畢竟比起英租界那幫北洋遺老,他這個同盟會元老更有正當性。部院高官唾手可得,金鴻飛這個銀行家在他面前刻意討好,甚至同樣好色的他放棄追求陳夢寒主動給白逾桓拉馬,也是爲了這方面的考量。
當下天津銀行業分爲幾檔,第一檔自然是匯豐、中金、麥加利這些列強銀行,次一等則是金城、鹽業、中南、大陸北四行,其餘民間銀行按照資本規模角逐三四等位置。
金鴻飛的民豐銀行可以算作二等半,雖然不及北四行,卻遠勝其他民資銀行。其中固然有金鴻飛本人眼光準出手果決,幾次投機大獲成功的因素,另一方面也是因爲他和日本人關係密切。很多日本人不方便做的事都由他出面解決,借這個機會發了橫財。
從今年年初開始日本人對本地民營紡織業開始有計劃打擊,先是打價格戰破壞市場,隨後趁紡織廠虧損嚴重的時候出資收購。天津的民營紡織業遭遇沉重打擊,不少工廠倒閉被迫出售給日本商人。
其中有兩家紡織廠老闆寧肯破產也不賣給日本的株式會社,便是金鴻飛出面欺騙他們簽下合約。等到完成交割後,兩位愛國商人才知道自己上了當,金鴻飛則靠着這種交易發了大財。
他深諳中國官場之道,知道商人不管如何富貴,在官員眼中都是肥豬,必要有個官場靠山才能安心。如何選靠山也需要考教眼力,若是選個地位不穩或是貪婪無度的,都不是好事。
白逾桓和南次郎有私交,本人偏又是個窮鬼,振報離開日租界賣不掉,全靠日本人的津貼支持。本人貪財好色,處處離不開錢。收買這種人花費相對要小收益也大,金鴻飛拿了幾筆小錢兩人就成了莫逆之交。得知白逾桓迷戀陳夢寒之後,金鴻飛就主動請纓要爲白逾桓做媒,投資這部電影,就是爲了讓白逾桓一償心願。
雖然知道陳夢寒和寧立言的關係,但是金鴻飛並不害怕。一來白逾桓有南次郎的交情,寧立言充其量也就是幫會頭目,鬧起來並不佔優勢。必要時候一封八行,說不定司令部能派出大兵護衛,混混再怎麼威風也鬥不過正規軍,白逾桓不至於吃虧。
二來陳夢寒雖然靠了寧立言的碼頭,但依舊住在國民飯店,不曾搬入寧家。在金鴻飛看來,這說明兩人的關係也不過就是露水姻緣,陳夢寒用身體換取寧立言的保護,談不到多深的感情。自己只要肯出重金,陳夢寒沒有不答應的道理。縱然不會公開琵琶別抱,瞞着寧立言與白逾桓來段露水姻緣總沒問題。
可是陳夢寒的態度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固然和兩人有說有笑,可就是不肯私下見面,白逾桓根本找不到機會親近更別說得償心願。每天跑到片場守株待兔,總不是個長久之計。陳夢寒這時又搬出寧立言擋駕,親疏區別更是非常明顯。
白逾桓這個時候不能開口說話,否則便有失身價。金鴻飛只能自己出面。他咳嗽一聲:
“陳小姐對寧三少的情義我們都是知道的,可是您也要考慮一下廣大影迷的心情。寧三少也是場面上的人,總要講道理。陳小姐既然做演員就不能學大家閨秀躲在家裡不見人,該應酬的場面總是要應酬的。作爲公衆人物應該注意形象,若是落一個目中無人的評價,寒了影迷的心也不太好。這樣吧,只要陳小姐答應出席今晚的舞會,我就再爲陳小姐投資,拍一部電影。”
這種情況勢同推車撞壁,竟然有些逼人就範的味道。陳夢寒如今既是明星又有愛人撐腰,自然不是任人欺負壓迫的軟柿子,柳眉微皺便準備來個當場開銷。可是就在此時,她的目光忽然一亮,原本的怒容瞬間變成了春意。
以往她和兩人接觸都是保持着一個合理的尺度,雖然笑臉相迎,但是讓人感覺無法親近。這時的表情則是女人看見愛人才會有的欣喜、激動乃至嬌媚,本就是美人,這時有了神彩,竟是比銀幕上更加動人,讓白逾桓這等風月老手的呼吸都爲之一窒。暗想着:看來還是鴻飛老弟有辦法,幾句話就讓這女人開竅,看來今晚終能一償心願。
就在他想着讓陳夢寒穿哪件行頭陪自己纔好的時候,卻見她朝金鴻飛身後一笑:“達令,你聽到了吧?人家金總可是派你的不是呢。我的事向來都是你做主,這次也不例外。我是該去還是不該去,你幫我拿個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