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並沒急着搭話,而是先脫下風衣丟在一邊,隨後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無意冒犯,但是這鄉誼俱樂部的服務確實該改進了,堂堂領事在這,居然沒人伺候着,這可是不像話。看看,這錫蘭紅茶居然沒給配砂糖,怎麼入喉?但凡懂事的,也該給房間裡準備個花枝招展的大姑娘伺候着,這是領事閣下應有的體面。現在什麼事都得我們自己動手,這會費交的可有些不值。這裡的會費相當於領事閣下年薪六分之一,如此敷衍,不是個買賣人的樣子。”
“寧先生……”
“我明白,我要回答問題。放心吧領事閣下,我是個標準的良民,不會違抗你的命令,只是想要讓這個過程儘可能……輕鬆。”寧立言一笑,喝了一口茶,
“您可以查閱一下我進入租界的時間,我認識查理先生一共纔有多久,怎麼會是他的摯友?沒有深厚的交情,他肯把自己的私人財產交給我打理?這實在是無稽之談。再說在他回國之前,將大筆積蓄都用在租界的慈善事業上,這也是衆所周知的事實。”
“也就是說,你否認代替查理保管財產?”
“也並非完全如此。查理先生經營的慈善事業中,有一筆特別經費倒是委託我掌管。這筆經費是查理先生爲自己的接任者準備的……補貼。”
“補貼?”
“沒錯。租界的物價簡直太貴了,領事要維護國王陛下的體面,便不能過得太寒酸。可是單純靠薪水支付生活費用,卻難以爲繼。爲了維護國王陛下的尊嚴,查理先生特意用一筆錢作爲後繼領事的津貼。”
“可憐的查理,他可真慷慨。”伯納德並未追問那筆津貼去向,只誇獎着查理的品格。隨後道:“可是我必須遺憾的宣佈,這筆津貼屬於大英帝國。由於查理生前捲入了某些不名譽的指控中,他的財產並不能歸他自己支配。如果那些指控屬實,他所有的收入都屬於贓款,應該追繳。即使他是清白的,這些財產也該屬於他的遺孀……”
寧立言搖頭道:“這可是不容易。那筆錢在我的運作下,全都投資於藝術事業。現在想要收繳,很有些困難。我給您的建議是入鄉隨俗,殖民地官員應該有殖民地官員的行事方式。我建議您可以拿出一些收藏品,我把那些收藏品拿到用那筆經費運營的畫廊中拍賣。所得的款項,畫廊收取百分之十的交易費用,餘下將匯入閣下指定的戶口。您用這筆錢上繳國庫或是接濟遺孀,全看您個人高興。”
“不不不,我想你誤會了什麼。”伯納德一本正經道:“我出發前對國王宣誓絕對清廉,不會爲了錢財損害租界利益。當然,我承認我有着收藏方面的愛好,但是那和工作無關。另外我這個愛好,你是怎麼知道的?”
“在下在租界也有些朋友,其中也有領事閣下的朋友。請您相信我,拍賣絕不會影響您的清廉,也不會損害租界利益。錢財本身並無善惡之分,拿到錢做好事,誰又能說您的不是?比如查理閣下,他的善行讓遠在東方的人們,也能沐浴到英王的光輝,稱頌英王的偉大。您應該把慈善事業進行下去。”
伯納德並未說話,寧立言則恭維着:“我從您的朋友那裡瞭解過,您是個大慈大悲的紳士,不會拒絕行善的需求。租界裡需要救助的人很多,畫廊每年可以提供十萬元以上的善款,您如果草率地關閉它,將對整個租界的治安帶來惡劣影響。”
“十萬?這……好吧,你讓我考慮一下。”
寧立言心頭暗笑:考慮?還跟我這裝相!你在股票上的投資一敗塗地,如果不想辦法搞到錢,等你卸任之後就會被投入債務人監獄。那麼一座每年十萬元的金礦,我不信你不動心!
他隨後道:“您果然是個好心腸的善人,這是租界的福分。現在租界裡有大批的可憐人,我想他們正需要您這樣的慈悲之人施以援手。”
“你是說街頭的那些流民?說到這個問題,我倒是覺得警務處需要承擔首要責任。”伯納德臉色依舊嚴肅,只是不再去看他的懷錶。
“這些流民大部分都不是英租界的公民,你們既不能阻止他們進入租界,又不能把他們驅逐出租界。這實在太令我失望了。租界的警務機構應該充滿力量,行動迅速紀律嚴明,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拖拉、鬆懈、行動緩慢。這些人在租界裡多待一分鐘,都會讓大英帝國的公民感到危險。沒人願意和野獸成爲鄰居,英租界需要一個安全、文明的環境。這些人必須被驅逐,你們如果做不到,我就只能讓駐軍完成這個工作。”
寧立言心頭問候着伯納德的八輩祖宗,臉上卻還要陪着笑。這算是兩人第一次正式溝通,必須給足伯納德面子,也得表現出自己的力量。
如果自己太軟弱,就會被他欺負死。可太強勢也不好,這裡畢竟是英國人的天下,一個華人太過桀驁,就難以獲得重用。
他微笑道:“領事閣下的命令,我將認真執行。您說的很對,這些人的存在,是英租界安全方面的重大威脅。就在前天晚上,有難民試圖對白鯨咖啡館縱火。幸虧被及時制止,否則倫敦道將變成一片火海。他們使用的燃燒瓶威力驚人,我已經送到了警務處物證科,留檔備案。天知道這些人手上還有多少燃燒瓶,如果在英租界搞大規模的縱火,必然會讓居民遭受巨大損失,也會讓閣下面上無光。您放心,我回去就下令,所有華捕出動,街上流民全都趕出去。誰敢不聽話,就用棍子和皮鞭教訓他們。”
“你等一下!燃燒瓶?你剛纔說燃燒瓶?這些人哪來的煤油?”
洋鬼子,你不是橫麼?再橫一個我看看?
寧立言心裡冷笑,面上嚴肅。“煤油的來源,我審問過。是有人提供給他們的。由於這些難民只是收錢幹活,並不知道提供者的真實身份,只知道他們是高麗人。至於有多少人得到了燃燒瓶,也是個謎。或許您看到的每個難民的懷裡都揣着一個燃燒瓶,也或許沒有。不過沒關係,只要把他們趕出去,不管有什麼都沒關係。”
“先忘掉那件事,把注意力放到燃燒瓶上!”伯納德的情緒不像剛纔那麼穩定了。作爲一個殖民地官員,他不需要考慮本地人的生死,只要讓那些殖民地英國人滿意,他就可以高枕無憂,獲取名聲和財富方面的收益。是以不管死多少中國人他都不在乎,也不反對對他們使用暴力。
巡捕對難民使用暴力,或是難民大規模死傷,對於伯納德來說都不算什麼大事。可如果租界發生大規模火災,甚至造成英國人傷亡,就會讓他身敗名裂。另外,白鯨咖啡館這個名字,也讓他心驚肉跳。
他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事實上幾國租界領事都知道,在天津存在着這麼一處所在。但是大家又都默契地選擇了裝聾作啞。只要這家咖啡館存在,每年自己都可以得到一筆豐厚的佣金。除此以外,這裡也是個重要情報來源,維護還來不及,不可能去破壞。
各國的外交人員都兼任情報工作,有白鯨咖啡館存在,讓大家的情報蒐集變得容易。是以對白鯨的維護,是英、法等國外交官的共識。在那裡放火,背後必然有着遠比難民襲擊更爲複雜可怕的真相,聯想到之前與日本的齟齬,伯納德的心頭泛起一絲不安。
“根據我們的分析,做這種事的,應該是日方特工人員。”寧立言粉碎了伯納德最後的僥倖:“因爲上次運河上的衝突,英日兩國租界關係緊張。他們的特工人員一直在找機會進行破壞。這段時間,我們中街分局的主要工作,就是防範日方特工的破壞。也正因爲如此,纔沒有過多的人手去阻攔那些難民。”
“日本人?你可以確定?”
“十拿九穩。”
“你們防範日本特工的工作,看來並不成功。”
“請原諒,這一點我有不同看法。難民可以從日租界、法租界、華界等若干方向進入租界,我們不可能阻止他們。而且,這件事背後還有日本人的推手,我們的工作就更困難。如果手段過於激烈,還會導致華人對英國人的仇恨,那正是日本人想要看到的結果。我命令我的部下不許對難民動粗,就是在維護英國政府的體面。當然,這種情況下就沒法制止難民進入租界。這不能說明我們無能,相反,正是因爲我們的努力工作,難民並未對租界秩序沒有造成惡劣影響。這段時間以來,每天都有難民凍餓而死。卻沒有任何一個英國人遭到騷擾,我認爲這就是警務處最大的功勞。”
伯納德並未和寧立言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而是問道:“如你所說,日本人在收買難民,要給我們製造麻煩。我想知道,你們的對策是什麼?”
“我請領事閣下來這裡,便是想跟您談談這個問題。對這些難民不能單純動用暴力,否則會讓問題越來越糟糕。這些人是租界的麻煩,但也是我們的機會,日本人可以拉攏他們,我們也可以。這些人如果可以爲租界效力,將發揮警察難以發揮的巨大作用。”
“我必須提醒你,工部局不會拿出一筆經費來收買這些無業者。這不符合英國政府的利益。我本人以及整個租界的英國公民,都希望這些人越早離開越好。我們不能給這些人會成爲英租界居民的錯覺。”
“我明白。我說得是拉攏,不是讓他們成爲我們的人。中國人強調恩情,只要在他們走投無路時,租界可以給他們提供一些幫助,他們就會感恩戴德,再加上適當的引導,他們就會把租界當成恩人,不會跟我們作對。”
“你是說賑災?這個提議我已經聽過了,這並不算如何新奇。”
“不光是賑災,而是一場由領事閣下主導,大英帝國獨立完成,不需要任何外部力量支持的慈善行爲。讓每一個難民知道,幫助他們的是租界,以及尊貴的領事閣下,而不是其他的人或組織。讓他們的感激之心限於領事閣下,而不是其他人或組織。您將成爲這些難民心中的神,難民會對閣下感恩戴德頂禮膜拜,他們不會忠於租界,但是會忠於自己的恩人,絕不會再和租界爲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