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書送到時,寧立言還在老龍頭,擠在人山人海的隊伍裡,目送着楊敏上火車。
楊家這位老太夫人的住處很是有些荒僻,下了火車還得走幾十里路,不知道楊敏如何受的了。好在對方也是體面人家,衣食用度乃至安全都不用擔心。楊以勤顯然也考慮到了世道問題,楊敏身邊跟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女僕,看樣子就知道帶了槍,寧立言便不必擔心。
凝兒扶着楊敏上車時,楊敏向人羣裡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後邁着優雅的步伐走進車廂。寧立言混在候車、送人的人羣中,當他看到那絲微笑時,便知道楊敏肯定看到了自己。或許是用眼睛,或許是用心。不管怎樣,只要看到就足夠了。
比較起楊敏的笑容,這份聘書的分量便顯得微不足道。可是戲總得演下去。裝作毫不知情的寧立言看着聘書先是一臉莫名其妙,隨後便哈哈大笑。那副驚喜的模樣,真像是剛剛知道消息。
特三區的分局長彭斌表情尷尬地看着寧立言,眼神裡既有羨慕,更多的則是嫉妒。傻子都知道,英租界的華督察遠比華界的分局長來得威風。何況英租界的經濟雖然不及法租界繁榮,卻也是富翁扎堆的地方,比起華界強出百倍。發財的機會遠比分局大得多。
想想自己的從警年頭以及業務水平外加上工作的勤勉,不由得感慨世風日下。英國人有眼無珠,用那麼個紈絝子弟加幫會頭目,卻不肯用自己。木已成舟自然不能再惡語傷人,只拍着寧立言的肩膀道:
“我其實早就想提拔你,只可惜你這個歲數和資歷,實在是有點爲難。這回好了,到了英國人那好好幹,也讓英國人知道知道,咱天津華警也有人才。今晚上老哥在聚和成定酒席,給你慶功!將來咱們這幫老弟兄,還得指望立言照應呢。”
“彭爺,您這是罵我。沒您提攜,我也不能有今天,今晚上這頓我的東,千萬別搶。我在這邊的買賣,以後還得仰仗各位關照。”
“這話不用囑咐。租界擋得住人,擋不住交情。誰敢在華界動你的買賣,我第一個不能答應!”
這話並不是單純的客套,而是事實。不管心裡是否服氣,木已成舟不能更易。如今的寧立言羽翼逐漸豐滿,不再是過去那個靠乾爹面子才能在分局吃飯的紈絝子弟。
既有幫會身份,又在英國人手下當差,手上還控制着天津最值錢的幾個大碼頭。這種人要麼橫死街頭,要麼大富大貴。考慮到寧立言身後站着寧家這個大富翁還有楊以勤這位警界元老,彭斌這些人不管心裡怎麼想,行爲上只能上趕着巴結,絕不敢得罪。
在特三分局裡,寧立言很是享受了一番人前顯貴的得意,等來到英租界維多利亞道的警務處,便沒有那般愜意。
中國人進了租界,便矮了洋人一頭。英國人刻板嚴肅的作風,在這棟工部局大樓裡體現得淋漓盡致。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彷彿戴着面具,即便是那些明眸皓齒的西洋佳麗,也像是洋娃娃一般全無靈性,魅力大減。
人一走進去,就連呼吸都變得滯澀,恨不得快點離開,生怕走晚了就變成這些傀儡中的一部分。寧立言能從洋人的眼光裡,感覺到那種鄙夷。雖然英國人努力掩飾着,但是還是能感受得到。
寧立言心裡有數,這幫盎格魯撒克遜人看不起中國人。在他們心裡,英租界就是英國人的天下,中國人就算是做到了高位,或是發了大財,也依舊比他們低賤。雖然表現方法不同,但是說到對國人的歧視,英國人和日本人都是一丘之貉。
隨他去吧。
寧立言想得開,性子也很務實。眼下和日本人爲敵,斷不能再給自己找個對頭。這幫人想要高傲,也由得他們。反正用不了幾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他們的好日子就過到頭了。
眼下有日本人這個大敵在,朋友越多越好,對頭越少越好,爲了一個眼神或態度跟人作對,那是莽漢的行徑,自己斷不能爲。
許是之前的受賄醜聞讓警務處長譚禮士在上司面前丟人現眼,爲了撇清關係,表示自己的大公無私,對於寧立言的態度就格外嚴肅。
從他的神態和語氣上,彷彿是寧立言的仇人。但寧立言很清楚,這個英國人收了自己那筆生意提成的四分之一,否則也不會讓自己一步登天擔任要職。這麼做不過是欲蓋彌彰。
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結合喬雪提供的資料,寧立言對於這個五十來歲的英國佬,認識更爲全面。眼下且容他威風,等過段時間,再慢慢擺佈他。在天津衛的地面上,還輪不到他充大爺。
一套流程走完,最後便是發給證件以及武器。擔任督察長的最大好處不在於權柄,而在於可以不用穿警察制服。而是發給西裝、襯衣、馬甲,從穿戴上和體面的紳士相差無幾。
英租界警務處的制服,全出自小白樓的寧波人何慶昌之手。那位裁縫的手段半點都不遜色於地道的英國人,西裝的樣式做工到選料,都很符合寧立言的需求。
警務處配備的柯爾特左輪手槍藏在西裝裡面,從外面看不出來。等到把蓋着工部局鋼印的證件揣好,寧立言便已是英租界警務處特務處的華人督察。
英國人不講究新官上任的體面,至少對於中國人不講究。辦完了手續,便讓寧立言到特務處報道,正式走馬上任。
特務處的最高長官是個名叫羅伊的愛爾蘭人,三十上下,身高與寧立言相若,一頭紅髮滿臉雀斑,高鼻樑藍眼睛,兩片薄嘴脣上覆着修剪整齊的鬍鬚,透着尖酸。雖然是個標準的洋人長相,卻能說一口地道的天津話,若是光聽聲音,絕對猜不出這是個外國人。
不問可知,這必是庚子國難之後來到天津的移民後代。雖然是洋人血統,卻和本地的孩子一樣,也是光屁股滿街跑,聽評書、大鼓、相聲長大的。這路洋人也得算半個天津娃娃,對地面的情形熟悉,比起那幫從英國本土來的洋人難對付。
在喬雪提供的資料裡,這位頂頭上司的信息最少。只是簡單介紹了他業務精通,尤其善於格鬥,曾經有過徒手製服三名持刀歹徒自身毫髮無傷的記錄。除此以外,就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
寧立言不會因此就認爲羅伊不重要,恰恰相反,信息越少越說明此人不簡單。結合他的差事,寧立言懷疑,這個愛爾蘭人很可能也是白鯨咖啡館的客人之一,而且地位非同小可。代理人之間,不能隨便調查對方的資料,這也是白鯨規則的一部分。
“咱們的警務處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居然從華界聘用一箇中國人來當督察長?”羅伊打量了幾眼寧立言,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
“寧立言是吧。我叫羅伊,你不用說你好,因爲我知道那肯定是違心言語。你背後可以叫我洋鬼子或者王八蛋,但是見面的時候必須稱呼我爲長官,也必須聽我指揮。我是在這座城市出生的,喝的是海河水,吃的是鍋巴菜。街面上的事我都明白,別想跟我打馬虎眼。我不管你靠什麼手段得到這個位置,也不管你是想來發財還只是爲了高樂,我對你的要求只有一個:讓英租界恢復過去的秩序!讓居民不用擔心小偷或是強盜,讓我們的女人可以在深夜獨自上街不受到騷擾。如果三個月之後,我們的租界還像之前那樣烏煙瘴氣,哪怕你是領事的表弟,我都得把你扔進牆子河!”
你這要求便是倫敦也做不到!寧立言心裡嘀咕了一句,但表面上還是得立正行禮:YES SIR!
“少跟我說洋話,你沒我說得利索。”羅伊的天津話應該是在地道外學的,帶着那邊的味道:
“好好幹活,別弄那套虛頭八腦的玩意糊弄。咱們警務處兩個分局,中街那個歸你了。去那跟他們見個面,把人管起來。該巡邏巡邏,該逮人逮人。我承認,警務處一個月發的餉是不多,可是總比華界那幫同行強。你們拿多少好處我不管,我只要大面過得去,別給我找麻煩。我給那邊的孫子打完電話了,今晚上給你接風,吃飯、泡澡、藍扇子,我候了。”
這小子真像個天津娃娃。這個特務處,看來有點意思。這麼個長官若是對頭,日子怕是難過。但若是如他所說,大家合作共事,卻是比特三分局痛快。
中街分局距離警務處沒有多遠,也是英租界最有油水的部門。從這個分配上,羅伊倒是顯得大公無私,主動把好缺分給了寧立言。
英租界成立之初,警察主要是英國人,輔以受過訓練的印度人。由於印度人的服從性好,其受工部局管理方歡迎程度甚至超過英國人。可是隨着租界裡華人越來越多,華捕數量也就相應增加,等到了現在,華捕已經成爲人數最多的團體。
這些華人警探按着中國的傳統,以幫會或是結拜的方式結社,組成自己的團體,地位已經凌駕於印度人之上,僅次於英國人。
由於人數多地面熟,英國人想要做什麼事,都離不開華捕出力。所以當下英租界警務的實際情況是英國人擔任大腦,中國人組成軀幹和四肢。
若是華捕不肯效力,就算英國人再怎麼有決心,也解決不了問題。是以英國人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督察長,原因也在於此。
只有用中國人,才能管理中國人。英國人雖然混賬,但是在這方面比日本人開竅的早,也更有辦法。
錢大盛帶了整個中街分局的華人探長、探目站在分局門口,迎接寧立言上任。這個從基層一步步做到特務處華督察的老油條,在華探裡很有根基。中街分局一半以上的探長、探目都是他一手提拔出來,彼此又有利益往來,換個人根本鎮不住場子。寧立言的幫會身份,在這種時候就不是短板而是個長處。
譚禮士固然是拿了露絲雅的好處,但未嘗不是考慮要借猛龍鬥地頭蛇的意思。不管兩方面鬥爭的結果如何,對英國人總是有利無害。
看着滿面笑容的錢大盛,以及簇擁在身邊的那幫探長、探目,寧立言心裡並沒有多少喜悅或是得意,他清楚着,這場爭鬥剛剛纔開始,不收拾了他們,警務處就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不管錢大盛對自己是真情還是假意,爲了自己的事業,必須解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