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來在養魚池,自己爲難自己知。別人看你面歡喜,委屈爲難在心裡……”
話匣子里正放着相聲《大相面》,聽着逗哏的這幾句臺詞寧立言心中頓生知己之感,這些話彷彿是爲自己量身定做。若是在園子裡,肯定要大聲喊好,再賞一筆錢。
現在的自己,正是相聲裡描述的那般光景。爲日本人運貨,必然遭到誤解,乃至受人唾棄。這是從一開始就知道的結果,既已決心行動,便要敢於承受,委屈便委屈了也沒什麼要緊。可是現在的處境卻讓他深覺爲難,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然從宋麗珠遇刺,就下定決心要收拾小日向,但是這個關外盜魁不比袁彰武,要解決他可不是容易事。
自己設計的這個計劃,本就是險中求勝,步步小心。即便一切按部就班,都不能保證一定成功,何況現在又出了華子傑這幫混小子,鬧出那麼個變數,這件事就更加艱難。
既要保全抗日團體的名譽,不能讓這些好漢蒙受不白之冤,又不能壞了自己的計劃。一手託兩家,又想要兩全其美,自然就難辦了。
屋子裡煙霧繚繞,眼前的菸灰缸裡滿是菸頭。自從收拾了袁彰武,已經很久不曾這般煩惱。就連藉着小日向的船給王殿臣他們運輸軍火這等事,都在談笑間完成,這件事卻讓他真的犯難。
何金髮的三姨太已經死了。這是在寧立言預料中的事,日本人不會讓她活着,只有死人才是最有力的控訴。
日租界的幾家報紙開始行動,向天津城的抗日團體發難。把他們指責爲殘忍的暴徒,稱這種襲擊平民的行爲超出人類的下限不能容忍。還有人直接污衊是布爾什維克領導的抗日團體,策劃並實施了這場滅門式暗殺。
小澤在報紙上發言,聲稱自己不會退縮,將和暴徒戰鬥到底。日本那種軍國體制國家,公民沒有說“不”的權力。就算是讓他送死,他也得咬着牙往前衝,這種表態沒意義。但是寧立言擔心,日本人過段時間自己動手殺了小澤再栽贓給共產黨,事情就更加不好辦。
現階段日本人還不會做的那麼極端,輿論如同打仗,這個階段日本人是在火力摸排。誰站出來爲共產黨或是抗日團體申辯,就會被日本人看做抗日力量,接下來自然就是密集的火力覆蓋。如果不反擊,又等於是默認罪名。
其實這事要想解決,也不是沒有便捷的辦法。最簡單的莫過於殺人滅口。江湖人講究快刀斬亂麻,從白鯨僱傭幾個身手高明的僱傭兵,一晚時間,就能讓連樹彬和華子傑從人間消失。
人死債消,只要人死了就誰都說不清楚。事後再把這一切推到內部的清理門戶上,小日向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可是用這個辦法,必要有一副狠心腸,這恰好是寧立言所欠缺的。
前世在軍統裡成爲少年才俊,王仁鏗衣鉢傳人,自然不會是心慈手軟之輩。在他被捕喪命之前,很是殺了一些人。其中有日本人,但更多是中國人。有漢奸,更多的還是自己人。
軍統鋒利的匕首,更多時候用來劃開同胞的咽喉,而非飽飲敵寇鮮血。在那種環境裡,他確實鍛煉出一副鐵石心腸,哪怕是昨天一起飲酒歡歌的至交,轉臉便能白刃相向辣手無情。
但是這一世,他不想再如此過活。寧立言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自然知道前世自己的行爲是何等不堪,又欠下了多少孽債。這一世自然不能再重複這個錯誤,這一世自己的力量遠勝前世,就更要防範自己重蹈覆轍。
這是個混亂的年代,等到戰爭全面爆發,道德體系將徹底崩解。本地奉行了幾百年的規矩失去力量管不住人,只要你胳膊根粗,就可以爲所欲爲沒人能約束。在這種環境裡,人學壞是很容易的事。一個不留神,就可能走上歧途,再也回不來。
擺在自己面前的路,又實在太多。尤其是這種幾個雞蛋上舞蹈的,註定面臨各方面的誘惑。這些路擺在眼前,看上去都是金光大道,誰又能判斷哪條路通向天堂,哪條路直達地獄。躲開日本人和藍衣社,不過是一小部分,還有無數條連寧立言都不知道結果的路等着他選。
人在這種時候,是最容易學壞的。一不留神就可能走向深淵萬劫不復。要想潔身自好,不給祖宗蒙羞,除了有一副好腦殼,更要有顆慈悲心。亂世人命如草芥,若是殺順了手,不管不顧地殺下去,結局只能是自我毀滅。
殺人的路行不通,另一條路就是送他們離開天津。準備幾張船票,或是用走私船送人走,都不是難事。可是在小日向那邊怎麼交待,同樣需要思量。那是個狡詐多疑的浪人,心狠手黑的土匪。眼下稱兄道弟,一旦察覺自己可能背叛,就會動手殺人。縱然殺不了自己,也會讓身邊的人面臨不測。
人不能殺,也不能讓自己暴露,寧立言只覺得自己的頭開始疼。喬雪此時推門進來,她皺起眉頭一手捂着鼻子,另一手連忙推開窗戶。嘴裡數落着:“你這是要用香菸把自己嗆死?這種自殺方法,也算是別出心裁。”
說話間喬雪已經來到寧立言面前,奪下他的香菸在菸缸內捻滅,搖頭道:“就那麼點事,至於愁成這等模樣?就算是要找小日向和佐藤秀忠報仇,也沒看你愁成這個樣子。事情來了拿不出決斷,只會躲在房間裡抽菸,這可不是個男人該乾的事。”
“要說決斷倒是容易,要想兩全卻沒那麼容易。雖然連樹彬他們行事莽撞,但是也不能把責任都推給他們。這幫人算是胡鬧,但罪不至死。真正該死的,還是做局害人的蘿蔔頭。”
“誰都有責任,你也不用給他們撇清。”喬雪並不認可寧立言的責任劃分方式,“這幫人活該吃點苦頭,否則還不知道要惹出什麼禍端。他們把事情鬧成這樣,卻要你煎熬,哪有那種道理。走,陪本小姐跳舞去。今晚上英國俱樂部有舞會,你做我的舞伴。”
“現在那還有那個心思啊。”寧立言搖頭嘆息。
喬雪卻一本正經:“你爲什麼沒有心思?他們跟你非親非故的,就算被抓去槍斃,也和你沒關係。你爲了他們發愁,這愁從何來啊?趕快收拾乾淨陪本小姐跳舞纔是你的正辦,別墨跡,到地方有你的好處。”
寧立言先是一愣,隨後也如夢初醒。喬雪不是個不懂事的嬌小姐,她讓自己去參加舞會,實際就是在日本人面前僞裝,不讓人看出破綻。小日向給自己安排這個任務,自然也安排了監視者。如果自己現在就露出破綻,接下來不管做何等行動都不方便。
他起身道:“我現在去換衣服。”
“再去洗個澡!一身煙味,若是不收拾乾淨了,我就不給你當舞伴!”
日租界的爆炸案在舞會上也成了焦點話題,日本人很巧妙地泄露了一些線索,又不讓人窺到全貌。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告訴人們,兇手藏在英租界,還是一個或是一羣有身份有財產的中國人。
正如寧立言擔心的一樣,日本人的這個分析,成功引發了英國人對於中國人的猜忌。英租界近年來華人漸漸增加,自然而然從英國人手裡分走了一部分權力。這幫食古不化愛面子擺排場如同西洋八旗子弟的英國人,對於華人自然就產生忌憚乃至嫉妒,只是找不到藉口宣泄。
這次的爆炸事件像個藥引,把這種對於中國人的恐懼、猜疑、反感引發出來,形成了一股輿論濁流,目標指向了英租界內的華人羣體。
這幫人不糊塗,沒有明着說出要排擠所有華人華商的蠢話,但是話裡話外夾槍帶棒,要求警務處協助調查,必須把罪犯繩之以法。還有人把這次的炸彈事件和上次的國民飯店槍擊結合起來,認定一夥中國暴徒將會破壞英租界秩序,讓所有人面臨危險。
鬧得最歡實的當屬工部局委員鮑里斯。這個鴉片販子得知的消息顯然比普通人更多,甚至可能通過某些渠道,得知了華子傑的嫌疑,藉機公報私仇。
雖然英租界沒有全面禁菸,在陳友發死後,整個英租界的煙土生意重新歸鮑里斯控制。可是唐氏戒菸丸的成功,還是讓鮑里斯生意很受了些影響。
從一開始就低估了戒菸丸效力的鮑里斯,發現他的銷售額並沒因爲陳友發的死而增加多少。得到戒菸丸的人,有七成以上已經不需要頻繁吸食煙土,並且開始向自己的親友推薦戒菸丸,讓他們減少在大煙方面的開支。
對於鮑里斯來說,華子傑與唐珞伊的戒菸丸已經成爲新的威脅。可是華子傑不比陳友發,他是個探長,而且歸寧立言管理。鮑里斯可以對付華子傑,卻不能對付警務處,要想給華子傑找麻煩,必須打通警務處的關節。
他向寧立言發過脾氣,也進行過威脅,要求對華子傑進行懲辦,最好是開除他的職務,被寧立言用伯納德的名號給擋了回去。只說這一切是伯納德的意思,動了華子傑也不是個事。
由於前任領事的問題,新任領事對於煙土格外謹慎,至少在名義上堅持禁菸。華子傑的戒菸丸符合領事的主張,鮑里斯也沒法不依不饒。
如今寧立言控制碼頭,鮑里斯的煙土必須通過碼頭下貨。鮑里斯嘴上不承認,心裡卻得認可,自己害怕寧立言,更怕喬雪。這個中國女孩家財豪富手眼通天,即便是工部局也得賣她面子。只不過在他心裡始終記恨着此事,這次找到機會,終於開始報復。
寧立言看着鮑里斯像個烏鴉似的飛來飛去,又大聲嚷嚷着要清整警務處的蛀蟲,越發覺得心煩。倒是喬雪冷笑一聲,低聲道:“你看他那模樣,像不像個四處拉人傾訴冤枉的棄婦?”
就在舞會即將開始的時候,一身晚禮服的唐珞伊從外面趕來,寧立言迎上去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工部局下了請帖,不好不來。”唐珞伊道:“不光是我,子傑也來了!”
寧立言發現,華子傑此時也從外面走進來。他今天的身份是賓客而非警衛,身上沒穿制服,西裝革履打扮的很體面。他面色蒼白兩眼滿是血絲,走路腳下發飄,隨時可能摔倒。一個英俊的小夥子變成這副樣子,倒也讓人唏噓,可是想到他辦的糊塗事,又讓寧立言覺得活該。
不過比起華子傑的身體,寧立言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華子傑一向不喜歡社交,把他請來參加這種舞會,又是誰的主意?
他看向一邊的喬雪,喬雪向他搖搖頭,暗示不要輕舉妄動。這時卻見許久不曾露面的羅伊向華子傑快步走來,大聲喊道:“華探長,你牽扯到一起貪污案,請協助調查。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