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時分。
折騰了大半夜剛剛進入夢鄉的兩人,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雜亂腳步聲驚醒。寧立言算是半個職業病,對於皮靴聲音格外敏感。皮靴踩在樓梯上的聲音一傳來便驚醒了,他一動緊緊抱着他的湯巧珍自然也就睜開了眼睛,只聽到經理哭喪般地大喊:“小姑奶奶們,不能這樣啊……”
房門劇烈響地動,顯然是有人用外力撞擊,就在兩人剛剛起身還沒等穿上衣服的剎那,門就被人用力踢開,緊接着便是幾道旋風捲進來。來人看到地上撕碎的衣服以及赤身柔弱的女孩頓時變得興奮起來。高喊着:“找到了,就在這!”語氣裡透着興奮。
一個闖入者舉起手槍瞄準寧立言,用那嬌滴滴的嗓音高喊着:
“不許動!舉起手來!”
可緊接着,這拿槍的人便注意到寧立言身上一絲不掛,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尖叫!
“壞蛋!不要臉!你怎麼敢不穿衣服!轉過去!”
說話間駁殼槍如同小雞啄米般上下顫抖對着寧立言比劃,又朝身後夥伴喊道:“你們兩個快閉上眼睛!這個壞蛋沒穿衣服!”
“督察長?”
衝進來的是三個年輕女孩,身上穿着警察制服手裡提着駁殼槍。當頭衝進來那個一手捂着眼睛,一手舉槍亂晃。在她後面進來的兩人膽子明顯大得多,先是饒有興趣地打量着男人身材,隨後纔看清男人面目,認出這疑似侵害女子的罪犯的居然是自己頂頭上司。
雖然女子警察隊歸西利亞管理由伯納德直轄不在寧立言督察範圍內,可是這幫女孩也不傻,知道寧立言很有可能在未來擔任華人副處長。這個職位管着所有華人巡捕,自己這些女警即便不歸他直管,也要受他制約。他要開革某個女警,西利亞絕不會跟他對着幹。
這幫女警出身名門頗有傢俬,倒是不在乎每月幾個工資。可是這麼個風光好玩無拘無束的崗位卻是花錢買不來的,再加上面子問題,這幫女孩對這身制服的重視程度還在普通巡捕之上。
再說作爲紀律部隊,上下尊卑格外重要,抓了這麼個大人物的現行總不是好事。認出身份後,兩個女孩不敢再欣賞上司的身材,紅着臉立正行禮:
“GOOD MORNING SIR!”
“出去!”
“YES SIR!”
捂眼女孩也知道惹錯了人,把手槍一扔轉過身用後腦勺對着寧立言,另外兩人也都原地轉了180度,三人甩臂擡腿,邁着一順拐的正步走出了房間。
過了五分鐘,武雲珠被那三個女警推着進來。三人把她當盾牌頂在前面,那方纔急着閉眼的女孩緊縮在武雲珠身後,雙手放在她後背上,後面兩個女孩則分別扶着前面人的後背,四個人如同一條蜈蚣從外面進來。那打頭陣的女孩從武雲珠身後伸頭歪脖向房間裡看,見寧立言已經穿好了衣服,不知是放心還是失望地嘆口氣,回頭朝另外兩個女孩搖頭。
湯巧珍的衣服昨晚被寧立言撕壞了不能再穿,新衣服沒來得及讓人送來就鬧了這麼一出,只好用被單裹住身體。看到武雲珠進來,她主動地伸手打招呼,可是這一來被單便自然而然地滑開。她連忙去拉拽,手忙腳亂之下,擋住了身體大部分,但還是把兩個圓潤肩頭露在外面,不經意地擡頭間,更露出脖頸處的痕跡,如同勇士在炫耀傷痕。
這臭丫頭,一肚子鬼心眼。
寧立言對於湯巧珍的這番小心機看在眼裡但是顧不上說,武雲珠這當口被推進來,三個女孩不等寧立言吩咐就撒腿跑出去,邊跑邊說道:“是雲珠姐帶我們來的,我們都是無辜的!”
“我本來不知道她們三是誰,把你推進來,我一問你就全清楚了。這三人是聰明還是傻?舉着槍閉眼,這不等着對方搶槍麼?面對的還是一個有可能剛剛侵害了女性的罪犯,就不怕把自己也送進去便宜了壞人?西利亞怎麼練的兵?我回頭得和羅伊好好數落他媳婦,不行就得換個教官。”
寧立言氣哼哼地說着,隨後看着如同犯了錯誤一樣低頭搭腦的武雲珠又有些感慨。這事明明是自己有錯,無非是理不直強行氣壯免得被動,怎麼武雲珠如此配合?家裡最能打的女孩,反倒是成了個受氣包,這可不應該。
他朝牀邊示意:“你坐下吧。”
武雲珠並不傻,自然知道房間裡發生了什麼。可是她臉上並沒有露出不快地表情,反倒是主動向寧立言和湯巧珍道歉。
“我也不知道你兩跟這,要不然也不能來。她們幾個都是我在警隊交的朋友,人不錯就是有點虎。現在我是女子警察隊一分隊隊長,她們都得聽我的,我不讓她們亂說話沒人敢嚼舌頭。”
“傳這種閒話是女人的本能,管不住的。”寧立言沒有武雲珠那麼樂觀,“好在她們只認識我,這種閒話對我來說其實也不算是負面消息,所以也就無所謂,隨她們便吧。倒是你們大早晨起來怎麼就跑這來拉練?西利亞的最新作訓科目?”
“不……不是。”武雲珠很有些不好意思,這時候外面又有個女孩風風火火撞進來:“報告分隊長,人找到了……啊!你怎麼不穿衣服……”
這女孩先是喊了那麼一聲纔看向寧立言,卻發現對方衣衫整齊正盯着自己看,頓時僵在那,連後半截的尖叫都吞了回去。訕訕地笑着:“是她們說……說……”
“你如果今後還想接着穿制服,就去替我辦件事。買一套女士內衣外加洋裝上來,錢由我出,尺碼是……”
“錢我自己出!”女孩跑出去的時候,只留下這麼一句話,很快外面又傳來女孩的笑聲奔跑聲以及剛纔那個女警的咆哮:“站住!我跟你們沒完!”
看着這一幕,縱然是湯巧珍也沒了火氣,何況是寧立言。對湯巧珍來說,被人抓包未必是壞事,把這件事在武雲珠面前挑明,正是她想要做的。原本要想把這件事體面的擺出來,不傷雙方面子還有些爲難,湯巧珍直到方纔都沒想好該怎麼辦,結果陰差陽錯之下,這幾個不知憂愁爲何物的大小姐倒是幫了她的大忙。
寧立言看看武雲珠,主動拉住了她的手:“還沒吃早點吧?下樓我帶你去找點吃的,再給巧珍帶一份上來。”
武雲珠沒說話乖巧地跟着寧立言下樓,一樓大堂位置,一個女孩哭得梨花帶雨蜷縮在角落,衣服鬆鬆垮垮地,一看就知道還沒穿好。旅館的經理雙手抱頭蹲在牆角,在他旁邊蹲着的是個穿着白襯衣西褲的男子,三七分頭油光鋥亮,並沒有穿鞋。一隻腳套着襪子另一隻腳光着,人蹲在那裡嘴裡還不停嘟囔:
“你們抓錯人了,我沒強迫她,是她自願的。而且我給錢了,不信你們問……”
話音未落,圍在他身邊的幾個女警便朝他身上用力猛踢,警察局統一配發的皮靴,讓男人發出陣陣殺豬般地嚎叫。幾個女子卻沒有半點悲憫之心,怒聲呵斥:“給錢就能想幹嘛幹嘛了?你有姑奶奶有錢麼?你的湯藥費我包了,看我們弄不死你!”
男人叫聲悽慘,女孩哭哭啼啼,經理則不停地唉聲嘆息。寧立言並沒停留也不詢問,彷彿一切與自己無關,依舊快步向外走,走到門口位置才站定身形問道:“幾個小姑奶奶想吃點嘛現在報數,我給你們帶回來。”
直到上了大街寧立言才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你跟我念叨唸叨,我也好知道是唱的哪出。”
“三哥剛纔看見那個女孩是我一個老鄉,她爹也是東北軍,官比我爹小,也沒什麼本事。日本人一開槍,就帶着家眷跑到天津,在租界買不起房只好租房住。不等找到事做就染上肺病,人沒救回來還把家底花光了。孤兒寡母的日子過得不容易,家裡除了個老孃還有個弟弟。老孃的身子骨不好離不開吃藥,弟弟又不能工作,一家人日子過得難。之前全靠母親做工維持,可是前兩天她娘病情嚴重送到醫院搶救,家裡眼看就快揭不開鍋。更要命的是醫院那邊還欠着不少藥費,如果不給錢就要把人趕出去。”
武雲珠的語氣很平靜,但是能感受到這言語背後所蘊藏的辛酸。英租界物價比華界高出數倍,這種家庭想要生活下去自然就不容易。寧立言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卻也能勉強看出那個女孩年紀不大相貌也算清秀,再想一想情景就知道她走上了一條怎樣的道路。
“她一家子都是窮耿直,她爹和我爹當初還幹過仗,所以即便是到了租界兩下也不來往更不會找我開口告幫。直到昨天晚上她弟弟來找我,才知道她走了這條路。”武雲珠神情低落:“我爹和她爹的事情我不管,打來打去都是爲了別人。可她跟我沒仇也是個好姑娘,我想要救她,只是,終歸還是晚了……她將來可怎麼嫁人?我咋就這麼廢物呢,這麼點小事都幹不好。。”
寧立言拉住她的手:“這不是你的錯,樂都房費不便宜,像這種級別的皮肉交易很少選擇這裡,你想不到也是尋常。如果昨天晚上我在家,就不會這樣了……”
武雲珠倒是沒哭,她的表情和語氣一樣平靜:“我知道這怪不了別人,個人有個人的命數旁人幫不上手。昨晚上就算三哥跟家也不好使,小鼻子要和咱們國家打仗,各國租界一到晚上就宵禁,那幫混混也不容易打聽事。再說她弟弟說她去了法租界,哪知道她們來了樂都……我其實明白,救急不救窮,哪怕能救她這次也管不了她一輩子。我只是想起了自己……要是沒遇到三哥,我可能也成了她那樣,或者混得還不如她。袁彰武想要佔我的便宜,我爹又是個實心眼,沒有三哥點撥,可能最後真就落到他手裡。現如今我在英租界跟個人似的,其實都是三哥在後面撐腰。這幫女孩當警察是不合格,可是誰家裡沒個幾萬甚至幾十萬積蓄?個個都是千金小姐憑啥服我管?還不是三哥給我撐腰,她們不敢不聽。所以你和誰相好我都不生氣……真的……不生氣……三哥,我一點都不生氣。你先上去陪着湯小姐,我……我給你們買早點去,你要吃什麼?和我說,我跑的快,買來一準兒還是熱的,真的……”
終究不是個善於隱藏情緒的姑娘,雖然說着不生氣,但還是控制不住聲音哽咽。她的個子高,和寧立言相比也矮不了多少,此刻她努力仰着頭,寧立言只能看到她下巴,而不知道她臉上如何,只是她的手背卻一直在抹眼睛。
滿身拳腳功夫,平日裡風風火火像個假小子,如今看到她強忍嗚咽,寧立言又莫名想到了已死的武漢卿。
他掏出手絹,“低頭!”
武雲珠聞言俯首,往日英氣的臉上遍佈淚痕。
寧立言嘆了口氣,用手絹替她掖着眼角:“你一會回去跟那丫頭說一句,讓她到咱家給你作伴,做你的專屬傭人,若是覺得名聲不好聽呢,說是你的專職秘書也行,或者讓她自己想個名頭出來。總之都是那麼回事。英租界我說了算,她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她孃的病我包了。一會就送她娘去馬大夫醫院,所有的開支我負責。她兄弟不管是上學還是想要做生意,我都承擔。每個月再給她十塊錢工資,比普通巡捕都高。至於她和這個男人的事我來負責保密,保證外面不會聽到半點風聲。我會告訴她弟弟,你昨天晚上就把人帶出來,在我家過得夜。也讓她把那件事當成一個夢忘了,現在是民國不是清朝,這點事也不用當成坎。將來她如果遇到合適的對象,我保證她過得幸福,誰敢嫌棄她我就打斷誰的腿。”
“三哥……你這是幹啥?”武雲珠有些不知所措。
“爲了你有面子啊。既然求到你頭上,你就要把事情辦好,否則面子往哪裡放。我的女人不能沒面子的,巧珍和你都一樣。再說你以後也是我的太太,有個專屬傭人不是很尋常?來,笑一個……我帶你吃好東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