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色的酒漿倒入尖錐形的高腳玻璃杯中,隨着佳人玉手晃動,酒漿在杯中泛起波瀾。陳夢寒將酒杯放到胸前三拳左右的位置,用左手輕輕扇着風聞着酒香,隨後端起杯極爲優雅地抿了一口,在嘴裡品嚐着味道,最後將酒吐到了身邊的空桶裡。
“確實是三星白蘭地,這東西在南方倒是常見,北方假貨居多。一幫奸商用新葡萄酒染色,就敢冒充三星陳年葡萄酒,一般人沒這個見識,被他們騙得好苦。還是七爺的見識足,這幫人不敢糊弄他。”
“七爺是在日本留過學的,又和法國領事有交情,一般人自然不敢在他面前動心機。看陳小姐的手法,想必也是個行家。”
因爲家庭的關係,寧立言對於這種高級洋酒並不陌生。不管身份再怎麼尷尬,終歸也是寧家的少爺,很多知識也是從小就開始接觸,應該培訓的社交技巧也不會落下。
寧家是買辦出身,屬於這個時代的新潮商人,和洋人打交道的時候多,是以寧立言從很小就學習英文,也學着洋人吃飯喝酒,在品酒方面他得算個專家。倒是陳夢寒的品酒動作非常熟練,也是個行家做派,讓寧立言越發懷疑她的身世過往。
“寧三少快別拿我們取笑了,我算什麼行家?就像您說的,天津衛這地方臥虎藏龍,要是誰敢隨便自稱行家,一準有人出來大嘴巴子抽他。無非是跟人學了點三腳貓的本事,說話的時候好知道怎麼跟人聊天,不至於接不上話。您別笑話我就好了。”
她規避的很巧妙,還是不想談自己的出身和過去。寧立言雖然好奇,但也沒有刨根問底的意思。終究這個女人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也不該強求。見對方不肯說,便也轉移話題,與陳夢寒打着哈哈。
作爲電影明星,又能敷衍住湯佐恩那樣的人物,陳夢寒在社交上的手腕自然不欠缺。如何聊天,怎麼保證不冷場的本事都是有的。彼此的交流內容都沒有多少觸及實質的內容,但是賓主盡歡氣氛熱烈,宛如一對多年老友重逢。
如果說有什麼異常之處,就是陳夢寒喝酒喝的很兇。不管是侯家後的三等小下處,還是當年的長三堂子,包括現在自己鋪房間的交際花,都有一個基本原則:儘量勸酒,很少飲酒。雖然這一行的女人大多有酒量,但不管是爲了維持風度敷衍場面,還是避免自己喝多了被男人捉醉魚吃啞巴虧,都要努力保持清醒。她們會用盡手段讓男人喝酒,自己則努力少喝。
當初書寓裡當紅的長三,一晚上要轉五六個飯局,如果放量豪飲,不但自己無法承受,更不能完成應酬需要。是以勸酒、偷奸耍滑少喝酒,都是吃這碗“把勢飯”的必要手段。
寧立言也算是半條腿在江湖裡的人,前世在軍統時更是生活荒唐,對於這些門道頗爲了解。這種酒局大多是男女鬥智,挖空心思讓對方喝醉自己喝的越少越好。陳夢寒反其道而行之,喝的比寧立言更多更快,而且只 喝酒不吃東西,彷彿是故意要讓自己喝多,這個表現就透着詭異。
一瓶三星白蘭地很快見了底,她伸手就去開第二瓶。這種葡萄酒的度數不低,即便是陳夢寒天賦過人酒量遠勝鬚眉,這樣喝也肯定會醉。再說她的酒量也沒那麼好,原本粉嫩的臉頰上,已經泛起兩團酡紅,那兩潭秋水變得迷茫深邃,倒酒的時候,幾滴金黃酒漿已經落在了那件簇新的旗袍下襬上,自己卻全無察覺,已經有了明顯的酣態。
寧立言咳嗽一聲,“陳小姐,我們還是吃點東西吧。我的酒量有限,這麼喝怕是要醉了。”
“醉?醉了好啊,一醉解千愁。這個年頭,能喝醉是福分,多少人想醉還醉不成呢。”陳夢寒格格笑着,反倒是將剛倒的一杯白蘭地,一仰頭全喝了下去。
一些酒漿順着嘴角流出,經過修長的脖頸,一路流到前胸。陳夢寒將酒杯在餐桌上一放,手上的力道卻已經拿捏不準,“啪”的一聲輕響,高腳杯的底託變成了一堆碎玻璃。
“這可怎麼話說的?回頭我得給七爺賠禮道歉,您可得給我作證,我可不是故意的。”陳夢寒說着,手忙腳亂地去收拾那些碎玻璃,向身邊那個空桶裡放。鋒利的玻璃渣,在她的手上劃出一道口子,鮮血頓時流出來。可是陳夢寒渾然未覺,依舊在那裡忙着收拾。
鮮血流在雪白的桌布上,讓顏色變得越發觸目驚心。寧立言拉住陳夢寒的手,“你先去包紮一下,這裡我來收拾。房間裡我記得有個藥箱,就在衛生間那邊,裡面應該有紗布和藥。如果沒有,我叫茶房去買。”
“啊……這是我的血?”陳夢寒看着手上的傷口,顯得有些迷茫,但隨後又是很隨意地一笑,“這點小傷啊,不礙事的。比這更重的傷我都受過,沒什麼大不了。不要影響我們喝酒!”
說話之間,陳夢寒抓向了白蘭地的瓶子,寧立言不等她把酒瓶舉起來,一把按住瓶身:“陳小姐,你不能再喝了,你真喝醉了。”
“寧三少,你騙人。”陳夢寒又大笑起來,那隻受傷的手上下揮舞着,如同受傷的燕子在拼命扇動翅膀。
“我怎麼可能喝醉?我只喝了這麼一點點……差得遠呢。我是海量,這點酒什麼也不算。再說……你們男人請女人喝酒,不就是想要女人喝醉麼?我要是喝醉了,正趁你的心思纔對啊。”
她邊說邊笑,想要拿酒瓶,卻怎麼都拿不動,索性放棄了。搖晃着站起身來,仰頭看着天花板,身形如同風中殘荷般來回晃動着。
“我說過,我是海量,不會喝多的。不信你看着,我還能跳舞,還能唱歌,還能走一條直線給你看!”說這話,陳夢寒已經在原地轉圈,手掌鮮血流淌,她卻全然未覺,邊笑邊轉,嘴裡哼唱着:“啊!微風吹動了我的頭髮,教我如何不想她……”
可是隻轉了半個圈,人就在一聲尖叫聲中,向着餐桌倒去。
她並沒有真的摔在餐桌上,而是摔在寧立言懷裡。多虧寧立言身上有功夫眼疾手快,避免她再次弄傷自己。白蘭地的酒意此時已經徹底發散,陳夢寒的神智已經有些迷亂,在寧立言懷裡胡亂撲騰着,低聲呢喃着:“酒……給我酒。”
寧立言無奈地拖着傷腿,把人放到沙發上,自己跑到衛生間取了醫藥箱出來。眼下時局混亂,國民飯店的醫藥箱也做了變化。過去裡面只是放些紫金錠、仁丹再不就是“樂百齡”、“科德孝”。現在裡面卻已經換成了紗布、還有紅傷藥。只能說潘子鑫想得周全,就是用的不是地方。
前世的軍統訓練科目裡,有傷口緊急處理,雖然軍統的教授能力一般,嚴重一點的槍傷就束手無策,但是處理陳夢寒這種小傷口還是綽綽有餘。陳夢寒接受包紮時也不老實,身體動來動去,將一隻皮鞋甩到了餐桌上,模樣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寧立言看着她此時的樣子,反倒覺得這個女人比起初進門時更可愛了。或許是卸掉僞裝之後的真我,更能吸引人。
他彎下腰,抱起陳夢寒走向主臥的那張大銅牀,走到中途,陳夢寒忽然睜開眼睛,看着寧立言喊了一聲:“覺生!”
寧立言愣了一下,不知道她喊的是誰。陳夢寒的眼睛卻又閉上了,嘴裡呢喃着:“覺生,你來接我了。不過我不會跟你回去的,我回不去了,我們的家已經沒有了。覺生……我難受!我好累啊,我周圍都是壞人,都想要欺負我,你帶我走吧,去哪都行,就是不回家!”說着話,陳夢寒的手緊緊勾住寧立言的脖子,力氣大的嚇人。難以想象,這麼個纖細的女子,哪來的這麼大力氣。
費了好大力氣,總算把人放到牀上,寧立言剛想走開,陳夢寒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覺生別走!別離開我!我一直都替你守着……。來吧,再來抱我。”說着話,人已經如同一條八爪魚一樣,向着寧立言抱過來,那股醉人的香水味道混着酒氣撲面而來。
寧立言不是聖人。他必須承認,在那一剎那,他的心裡確實動過將錯就錯的念頭。畢竟陳夢寒現在的身份只是個交際花,不是什麼大家閨秀。何況是她自己撲上來的,就算真的發生了什麼,也不能算是自己的錯。
這個從前世就一直沉迷的電影明星,一個自身也足夠漂亮的女人,如果說完全不動心,自然是不可能的事。
何況此時陳夢寒羅衫半解,吐氣如蘭的樣子,對於男人而言,確實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如果他此時跨出這一步,事後陳夢寒不但沒法發作,以後也只能將錯就錯,成爲寧立言的地下情人。
畢竟她欠着寧立言的錢,而酒後吐露的信息,也足夠讓寧立言拿捏住她。讓前世苦求不得的女子,這一世任自己擺佈,對於寧立言來說,確實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
可是陳夢寒嘴裡那一聲聲覺生,卻如同重錘,一下下敲在寧立言的心頭。她的熱情不是給的自己,而是給的那個名叫覺生的男人。自己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兩人是什麼關係。夫妻?還是情侶?不管如何,陳夢寒現在想要的男人不是自己,如果這個時候佔有她,自己和湯佐恩就沒了區別。
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
好不容易擺脫了糾纏,看着陳夢寒那副狼狽樣子,寧立言搖頭自嘲道:“我這算不算柳下惠?潘七爺……你這好意非但不能滅火,怕是給我火上澆油了,守着這麼個尤物反倒要守禮自持,你是要交我這個朋友,還是要讓居士林多個善信?”
自言自語兩句之後,寧立言又跑去預備痰盂、開水。如何應付喝醉的人他頗有經驗,別看眼下陳夢寒很老實,這晚上自己有得折騰。再說萬一有個意外,自己也得做處置。
人坐在安樂椅上,看着已經陷入酩酊狀態的陳夢寒,寧立言心裡大致明白她這麼豪飲的動機,嘆息一聲,“我不要你的利息是真想幫你,不是打你主意,又何苦這麼糟踐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