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家良法律事務所”的人員結構非常簡單,除了大律師喬家良本人,便只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僕人照應來賓。老僕人年紀不小,手腳倒很是利落,寧立言坐下不久,就把兩杯紅茶擺在了桌上。
喬家良今年五十出頭,襯衣領帶金絲眼鏡,舉止言談極爲儒雅,但是提起租界的問題,嗓音便不自覺地提高了一些。
“租界?我是不會去的。躲在租界裡宣傳抗戰,如同躲在要塞中自誇英勇,都是懦夫的行爲,我不屑爲之!”
寧立言知道,這位大律師沒有官司時,便喜歡研究法條,試圖從司法角度證明當年清朝與各國簽訂的租界條約無效,這些土地包括地上建築物,應該無條件交還中國政府。也正是因爲他這個性格,寧立言才更希望得到他的幫助。
混混們管碼頭,都靠着力氣,沒人想過要立合同。這裡面主要原因是混混看不起文件,覺得這東西沒用,一紙文書在拳頭面前什麼用都不頂。手續複雜,合同不好辦,也是顧慮之一。
英國人對於幫會素來持敵對態度,即便是現在大不列顛帝國已經衰弱不堪,無法遏制租界內地下勢力的崛起。但是在表面上,英國政府依舊不會承認幫會的合法性,更不會把幫會分子當稱合作對象。
當初袁彰武捅死王大把,事後也是有人自動投案,又使了好大一筆錢財,把這件事定性成鬥毆,才把事情壓下來。
像王家幾兄弟那種面相,要是找英國人立合同,說不上三句話就會被一羣持槍的天竺巡捕拉走,體驗一下英租界牢房的味道。
寧立言和英國人交涉不成問題,但是涉及到合同,就必須找一個可靠的律師隨行。那幫來自大不列顛的西裝強盜遠比王家那些愣頭青可怕,一個不留神,你的身家財產就變成了他的囊中之物,還讓你沒處講道理。
這年月,要想找一個業務熟練,又能在和洋人談合同時,處處爲中國人着想的律師,也不是易事。
喬家良熟悉英國法律,自身也有社會地位,在英租界的司法圈子裡,是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如果肯幫自己,承包碼頭的事就容易辦。可喬家良是不是願意幫忙,寧立言沒法打保票。他找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也說不清楚。
彼此寒暄之後,喬家良問道:“我從幾位同仁那裡聽到消息,寧三少要承包外國人的碼頭。我請三少來,主要是想問問,三少這樣做的目的何在?是打算髮一筆橫財?租下太古碼頭,等若租下一個金礦。寧家三代爲商家學淵源,這碼頭到了三少手上,用不了三年,便能賺出一座金山。”
寧立言搖頭道:“空有金山,難挽天傾,奈何奈何?不過這碼頭在中國人手裡,總好過在洋人手裡,在我手裡好過落在那些愚頑無知之輩手裡。這碼頭除了賺錢,也有別的用處,爲善爲惡,全在一念之間,寧某隻求不讓惡虎生翼,至於個人的身家倒是次要的。”
喬家良看看寧立言,隨後一笑,“三少雄心壯志讓人佩服,如果我答應幫助三少,不知道你打算付我多少律師費?”
“如果金錢可以買動喬家良,這天下就沒有錢買不來的東西。可惜啊,這天下拿錢買不着的東西多了,我也不能拿這種問題,污了喬先生的耳朵。只要喬先生肯幫忙,律師費聽憑律師做主。”
喬家良點燃了一支呂宋菸,語氣鎮定。“汽車準備好了麼?方便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動身了。工部局的幾位董事今天在俱樂部打牌,我們去那裡找人。”
英國俱樂部位於英租界中街,天津老百姓稱呼這裡爲英國球房。俱樂部屬於私人會所性質,中國人概不接待。黑色別克汽車剛一停下,門口的天竺警衛便如同看到飛盤的狗,快步跑過來趕人。
幾個門衛臉上的鬍鬚飽含着傲慢,彷彿驅趕了寧立言,自己就也成了英國人,沒有半點亡國奴的覺悟。任是怎麼解釋都不聽,不但不許進俱樂部,就是停車都不行,氣得老謝想要找件傢伙揍人。
這時便看出喬家良的威風所在。他一步跳下車,舉着文明棍戳着天竺門衛的胸膛,用地道的倫敦腔英語一通教訓,隨後又指着俱樂部說了些什麼。
這些天竺門衛是天生的賤骨頭,被喬家良連打帶罵,反倒是格外客氣起來。一個纏包頭的天竺大鬍子來到門口,跟守門的門童說了幾句什麼。過了約莫十五分鐘,就有個白髮蕭然西裝筆挺的老洋人走出來,離着老遠就向喬家良打招呼。
兩人見面又是擁抱,又是貼面,談得也投契。只是過了一陣,交談的氛圍就有些變化,洋人指着寧立言說着什麼,喬家良面色陰沉,大聲地迴應。
寧立言學過英語,在軍統也接受過培訓,聽說讀寫的水平還過得去。但是距離太遠,加上兩人說話速度太快,他只能聽個模糊,隱約聽到“權力”、“警務處”等幾個單詞,別的就不知道說什麼。
過了好一陣,洋人向後退了一步,表情沮喪,喬家良則朝着寧立言揮手道:“過來吧,工部局的董事都在裡面,有話進去說。”
此時寧立言便明白過來,方纔喬家良和這個老洋人爭論的,是自己能不能進去和英國人談買賣。
英國俱樂部在建立之初,就不對中國人開放。後來隨着中國人在租界的地位漸高,英國人必須退讓。在工部局的九人董事席位裡,先是給中國人留了兩個名額,在三年前又將名額提高到三個,另設一箇中國副董事。
英國俱樂部要爲工部局服務,這條不許華人進入的禁令自然沒法繼續遵守。但是除了幾位工部局董事外,其他中國人依舊禁入,即便是這個人以前做過董事,只要卸職,也失去了會員資格,不許再進去。
喬家良曾經獲得過英國國籍,可是後來自己主動放棄,只保留自己中國人的身份。寧立言和他,算是第一對以非工部局身份,走進這傢俱樂部的中國人。
望着老洋人一臉難以掩蓋的頹喪以及天竺門衛如喪考妣的表情,寧立言覺得連呼吸都變得格外順暢。皮鞋在俱樂部的地毯上用力碾動,彷彿踩得不是地毯,而是英國人的臉面。
英租界的管理模式參考了英國本土,租界裡的大事小情,都由工部局九名董事會商表決。包括英租界的警務處,也聽命於工部局。工部局向領事負責,但是一般事務,領事也不會推翻工部局的決定。
寧立言要想掌握太古碼頭,靠的是一班腳行把頭。要想名正言順地把太古碼頭的倉儲運輸工作承包下來,就得看工部局是不是答應。
在九人董事會裡,中國人佔三席,英國人佔五席,另外一個位置是美國人的。當初美國在天津也有租界,可是後來自己懶得經營,交給了英國人管理。在英租界裡,有大批美國僑民,連美國大兵的兵營,也設在英租界內,是以董事裡必須有一個美國人的位置。
爲了保證九名體面的紳士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不會因爲私人矛盾而影響到租界的運轉,不知從幾時開始,工部局的董事便想到了一個既高明又體面的方法加深彼此友情:賭錢。
每週一場牌局,每次幾萬塊錢的輸贏,便能令衆位董事彼此之間精誠團結,一心爲公拋棄私心雜念,專門爲了殖民地內的數萬居民的福祉奮鬥。能想出這個辦法的人,想必是個精通各種撲克技巧又債務纏身的標準紳士。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制度確實延續下來。
英租界名義上禁賭,幾位董事是租界表率,自然要事事帶頭。紳士們爲了保證租界的良好風氣,身體力行反對賭博,特意在英國俱樂部內單獨開了包間做爲專用的撲克房。
那個與喬家良相熟的老洋人顯然是董事之一,他沒想把喬家良帶到俱樂部裡面,事情到了沒法拒絕的地步,落荒而逃似的先走又不符合紳士體面。只能硬着頭皮在前面帶路,又極有風範地推開包間的門,將大英帝國的體面,紳士的風采展現在兩位闖入者面前。
房間內沒有采光,即便是白天也得點電燈照明。綠呢子桌布上堆滿了籌碼,旁邊放着玻璃酒杯,白蘭地的味道與香水氣味混合一處,在房間內肆虐。
英租界命運的決定者們,表情嚴肅目光深沉,緊盯着手裡的撲克,彷彿這一場牌局決定的是帝國在東方的最終利益。美豔動人衣着單薄的異邦佳麗或坐在董事懷裡,或是將頭靠在董事肩上,當真是一副絕佳的行樂圖。
董事會裡三位中國人都是六十以上的老紳士,總在報紙上發表文章強調風化。聲稱中國人如果不能恢復傳統,摒棄自由戀愛的西方惡習,必將國力日衰,淪爲魚腩。此時身體力行與洋人同樂,想必是忍辱負重身不由己。
看到寧立言與喬家良進來,幾個董事全都一愣,三個華董更是面色大變,將懷裡的佳人向外推,因此損失幾根寶貴鬍鬚也在所不惜。
他們與吃“洋莊”生意發家的寧家,都是老交情,寧立言與他們關係雖然疏遠,但名字總還叫的出來。如果宣講出去,對於工部局的威嚴難免有損害,對於維護風俗道德也大爲不利,幾個人臉上神情都有些尷尬。
寧立言倒是沒興趣干涉別人的私生活,這年月天下大亂,什麼樣的事都能出。對比而言,幾個董事的私生活,也就微不足道。他在意的,是自己的請求,能否獲得這些董事們支持。
喬家良臉上神色淡然見怪不怪,顯然他早知道牌局的內情。挑這個時間衝進來,就是爲了打洋人一個措手不及,在心理上佔上風。
喬家良的想法算是高明,但是也存着洋人惱羞成怒的危險。寧立言倒是不怪喬家良莽撞,要做大事發大財必然要冒大風險,這也是他早就明白的事,接下來只看事情能成不能成。
在這種場合說公事,顯得有些古怪。好在寧立言連重生這種事都經歷了,也就不至於在此時怯場。
他素來堅信,做大事必得有張好嘴,人一多便說不出話的,難有大作爲。這時在工部局各位董事外加一堆佳麗面前,他倒是不卑不亢,以英語闡述着自己的要求。視線則從九名董事臉上逐個掃過去,觀察着他們的眼神和表情,猜測着自己的提議能獲得多少支持,又有多少人反對。
中國人好面子,三位華董與寧家是世交,即便寧立言不拿擁美賭錢的事要挾,三個華董也得支持寧立言的主張。可是光他們支持,卻遠遠不夠。
表面上的席位不代表真實的力量對比,這裡是英租界,終歸還是英國人的意見爲主導。
在工部局席位裡,英國人始終保持五席底線,就是爲了保證租界內部事務決斷不脫離本國掌握,不可能讓三個華董翻天。而且董事會表態順序是先洋後華,如果英國人反對,三個華董也只能跟着洋人跑,就連那個美國佬意見的重要性,都強過三個華董。
能否說服這些鬼佬,寧立言也沒有太足的把握,畢竟非我族類,誰知道這幫鴉片販子腦子裡,到底是什麼念頭。很多時候明明利益分配上沒問題,他們就是不點頭,非得附加些莫名其妙的條件,天生的矯情!
寧立言的意見表達得很順暢,幾個洋人臉上,也看不出喜怒。直到他說完,那個與喬家良碰頭的老洋人率先開口:
“你要承包租界的碼頭?那我請問寧先生,你現在的住址是哪裡?在租界生活了幾年,又繳納了多少稅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