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如今在天津城算得上一方豪強,比起昔日的袁彰武尤有過之。在他手下控制的力量裡以本地混混人數最多,能量也最大。雖然天津的地下社會沒形成一統,但是寧立言一家獨大格局已成。像是找人這種事,他說一句其他人肯定要給面子,再說白花花的現洋在那,也容不得人不動心。
在天津單就找人而言,混混的能力可算第一,尋常人想要瞞住他們的耳目潛藏絕非易事。尤其是吃江湖飯的,就更是難以逃脫混混的手眼。只不過大多數時候他們並不理會,縱然有一些形跡可疑人出現,也就是心裡有數不會出面干預。這次寧立言有令,纔有人拿這個消息賣交情。
最早是有人發現端倪是萬隆貨棧這邊進出的人有點多,夥計總去買熟食滷肉,用量也比平時大得多。
按夥計的說法是有老鄉來投奔掌櫃,所以肉買得多些,巡捕不當回事,普通人更犯不上操心。可是混混們得了寧立言的命令用心掃聽,便察覺這事不尋常。這年月老鄉投親告幫的事時有發生,若是所有的老鄉都是這麼招待,這貨棧早就關門大吉。
這幫混混平日吃街面,對於租界裡的買賣門面都十分了解。萬隆貨棧在日租界經營了兩年左右,生意不好不壞,掌櫃的也是個老好人。按說這等人和劉黑七扯不上關係,可是現在有這個疑點便要去看看,這一看就看出了毛病。
能當場認出劉黑七,其實是寧立言接受喬家良建議在碼頭實行善政的回報。劉黑七主要在山東、河南一帶活動,本地人認識他的不多,否則也不敢拿天津當落腳點。可是碼頭上的苦力工人來自各地,其中有幾個苦力來自河南盧氏,乃是劉黑七的對頭,一眼就把他認出來。
當年劉黑七帶兵攻打盧氏縣城,當地人據城死守鏖戰數晝夜,終於保住縣城不失,劉黑七飲恨而去,盧氏百姓也傷亡慘重。攻守雙方從槍戰到白刃格鬥,彼此都朝過面。劉黑七親自帶兵進攻,這幾個來自盧氏的苦力當時年紀不大卻也舉着扎槍上城和土匪死拼,與劉黑七以及他部下幾個重要頭目都朝過面。
劉匪作惡多端殺人無數,對於百姓早就記不得了,這些人對他的人卻是記憶深刻。今天這幾個苦力歇工,正好閒下來。本來大家賣力氣賺自己的血汗錢不摻和其他事,這邊沒有工就去其他的碼頭找工作。可寧立言是他們的大恩人。單是冬天不開工依舊按天給工錢這一條,就足夠這幫人殺身以報。
是以寧立言命令傳下來,他們寧可一天不賺工錢也要幫着寧立言找人,在萬隆貨棧門外,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對頭人。
當時劉黑七帶着手下兩個頭目從貨棧出來,並未對街邊蹲着的幾個混混以及苦力注意。這幾個人認出劉黑七當時便想要行刺,幸虧被身邊混混按住,纔不至於鬧出大事。這幾個苦力對於寧立言素來敬佩,認定這是本地的豪俠,自己不能動手,就請寧立言出馬。如果寧立言不肯出手,這幫苦力多半就要自己行動,與劉黑七一死相拼。
喬雪一皺眉毛:“劉黑七?他居然進城了?”
“你也知道他?”
喬雪哼了一聲:“這麼個惡棍我自然是有耳聞的。這種大盜進城不會有好事,難道我們這次的對手是他?”
“這事難說。”寧立言示意老謝坐下,“我讓老謝傳我的話找人,本意是把天津城裡的綠林人過個篩子。白鯨也在倫敦道上,雖然和事發地很有一段距離,可是總歸也算是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把人弄走,沒讓白鯨的人起疑,又把現場弄得這麼幹淨,絕不是普通人所爲。要麼是正規特工,要麼就是積年巨匪。本地的黑道沒這個本事,更沒這個膽量。敢在英租界動手的,肯定是外地人,而且不會是小人物。”
喬雪皺起眉頭:“劉黑七算得上是大盜,也有足夠的膽量招惹英國人。不過他行事一向粗糙,不像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
老謝這時插話道:“喬小姐說得沒錯。可是我掃聽了一圈,這些日子天津衛來的綠林不多。有幾路吃江湖飯的也是過境,不敢在天津犯案,更不敢在英租界犯這麼大的案子做長局。大家都不傻,知道這是東家的地盤,在這鬧事不是找死麼?倒是劉黑七這種混蛋倒像是能幹出這事的。他是出名的混不論,根本不給別人面子。”
喬雪的手指在桌子上彈了幾下:“劉黑七、韓啓泰、吳鴻恩……案情越來越複雜,我感覺咱們的拼圖還是缺少了一部分,只要能找到那部分殘缺,就能把這片迷霧撥開。至於那些苦力的請求……我不贊成。劉黑七現在住在日租界,我們要想對付他得費點力氣,搞不好還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且這個人是出名的悍匪,要想解決他可不是容易事,我覺得我們不該冒險。”
寧立言知道,喬雪之所以這麼說,還是爲自己考慮。吉川幸盛與自己會面之後,彼此之間的關係便如仇敵。對方如同一條毒蛇,不知幾時就會向自己發動攻擊。加上日租界新換了警察署長,正是新官上任準備大展拳腳的時候。這個時候去日租界殺人,平白授人以柄。
這一切都是爲了自己着想,但又得考慮到自己在碼頭工人心中形象,是以喬雪主動開口承攬責任,目的就是保全自己。
寧立言固然承情,但不認可喬雪的觀點。自己儘量避免殺人,尤其在日租界更是如此,可劉黑七是個例外。不管他是不是失蹤案的罪犯,自己都不能讓他活着離開天津。
亂世出土匪。從清末到民國天災人禍,活不下去的人當土匪很正常。可是劉黑七的手段在土匪之中,也是少有的酷烈殘暴,視人命如草芥,既不講道德也不講綠林規矩。江湖千百年來形成的規則被他全部拋棄,於外地的土匪寧立言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是劉黑七以天津爲藏身地,到了自己眼皮子底下。若是再讓他跑了,自己的面子放在哪?必要取他的性命,爲死在他手裡的人報仇。
他問老謝道:“那幾個苦力安撫住了麼?”
“他們信的着東家,願意聽您的信。可要是時間太長,他們說不定就得自己下手。兩邊的仇也實在太深,劉黑七打盧氏的時候,城裡男女老少都上了城牆,半大孩子也得上陣。雖說是守住了縣城,沒讓劉黑七打進去,城裡也是家家舉喪戶戶穿孝。這幾個苦力都有親人在守城的時候陣亡,其中有一個更是全家死的就剩自己。如今仇人就在眼前,他們恐怕也壓不住幾天火氣。”
“壓不住也得壓。劉黑七是慣匪身上多半還有槍,他們幾個苦力去行刺跟送死沒區別。我抽空跟他們聊聊,這筆帳我這個東家替他們想辦法,但不許他們擅自行動。”
有了劉黑七這個發現,查找案卷線索的事就只能喬雪自己完成。寧立言離開圖書館隨同老謝奔碼頭安撫那幾個苦力,也沒顧得上回家。是以湯巧珍的口信他沒有接到,直到楊敏趕到碼頭,他才知道有這麼回事。掏出表來,已經是快到八點。
楊敏不喜歡進日租界,這次也是硬着頭皮,但是她瞭解湯巧珍的爲人,不會隨便使性子要寧立言來接自己。既然這麼說,必然是有極爲緊急的情況,催促着寧立言道:
“你趕緊去,從日租界到意租界還得開一會呢,千萬別誤事。巧珍平時跟家裡人見面都沒事,這次特意要你去接只怕是確實有不對的地方,你也別等九點現在就走。”
寧立言點點頭,朝老謝吩咐道:“你送姐回去。另外安排幾個人,給我盯着萬隆貨棧。今天那幾個弟兄不許去了,免得劉黑七疑心。這是在自己家門口,咱最大的長處就是人多。把人發動起來換班輪崗換地方,別讓人看出毛病。”
老謝點頭道:“東家忙您的去吧,這點事我都辦了。”
楊敏道:“老謝你就忙老三交給你的事,我這裡不用你管,我自己能開車來就能開車回去,不用操心。這劉黑七乃是個混世魔王,老謝可得留神,別出了岔子。”
老謝一笑:“嘛魔王不魔王的,我不管他這套。在咱的一畝三分地,他是龍得盤着是虎得給我臥着,敢跟我玩混的我弄不死他!倒是東家那得多加點小心,湯小姐那怕是不好辦。”
湯家的事情確實不好辦。不但老謝這麼想,湯巧珍自己也是這麼想法。她不像父親那麼樂觀,認爲曲長河露面,就足以鎮住劉黑七。可是湯玉麟顯然把曲長河視爲救命稻草,而自己就是換取曲家信任的最重要一環。
因爲這個關係,在晚飯的時候父親破例沒有對自己開罵,乃至對於自己在英租界的經歷絕口不提。曲家叔侄也是一樣,大家似乎已經形成了一個默契,靠這種遺忘的方式,讓自己在英租界的生活變成一場夢幻,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
男女分席,不過距離很近,彼此說話都能聽見。女人桌上的菜都是湯巧珍平素愛吃的,想必是母親的安排,其他人可沒有這麼好的記性。
酒席的氣氛並不好,男人桌沒人說話,大家都在喝酒。女人這邊也就不敢喧譁,幾個女人之間破例沒有爭吵全在低頭吃飯。房間裡只有筷子與碟、碗碰撞的聲音,再就是鐘錶不識時務的滴答作響聲擾人心煩。
湯巧珍發現自己離家一年口味變化很大,這些以往愛吃的佳餚,如今卻感覺全無味道。這種壓抑的氣氛讓她胃口全無,敷衍場面地咀嚼、吞嚥,再裝出一副享受的樣子。從外表上倒是看不出破綻,湯巧珍自己也佩服自己的進步速度,一年時間就練出了這身本事。
時鐘終於敲響了,八點整。
門鈴叮噹作響,湯玉麟大手一揮:“老孃們都回屋,沒我的話誰也不興出來。”
七姨太拉了湯巧珍上樓,臨到樓上時湯巧珍回頭望去,卻見曲振邦正盯着自己。她腳下不停神色不變,只是在關門時格外用力。
剛一關上門,母親就舉着兩個茶杯過來,二話不說遞給湯巧珍一個。娘兩個心照不宣,都把杯子貼在門上,將耳朵湊過去聽。愛珍也想過來,卻被母親一個眼神嚇了回去,蜷縮在角落不敢動。
湯巧珍對於談判結果其實並不關心,只不過是配合母親罷了。她所在意的只有一條,三哥什麼時候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