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夢寒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寧立言也就沒話可說,這個時候再拒絕,就有些傷人自尊了。
寧立言不是個苦行僧,他也不認爲自己未來要從事的事業需要禁絕慾望。恰恰相反,他認爲抗日最終的目的,還是讓人過上好生活。不但抗日如是,人類正常的需求也是一般,誰都想越過越舒服,而不是越活越回去。
對於陳夢寒的熱情,他不打算再躲避下去。哪怕未來艱難,歲月煎熬,有個人願意與自己一起吃苦,總好過個人苦熬光陰。
兩個人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裡就不用再說下去,海誓山盟這套東西寧立言不信,估計陳夢寒也不信。雖然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表示,但是通過幾個小動作,彼此都有了默契,兩人的關係於此時便已發生了變化,不再是路人過客,亦不是泛泛之交。
寧立言道:“我和力行雖然合作,但不代表大家真的成了朋友。那幫人反覆無常,這時候說得好好的,轉過臉來不認人也有可能,未來說不定還有其他麻煩。還有,你應該知道我被人打黑槍的事,幕後主使還沒查到。能讓我乾爹找不着人,證明這個主使者手眼通天,未必就比力行好對付。說不定他們比力行更混橫不講理,我現在的情況不見得安全。”
“這個不用你說我也明白。即使沒有這些人,你也過不了太平日子。你是在幫的人,入了這條道,就是一輩子的事,這個我都懂。”陳夢寒語氣輕柔但是態度堅決:“我從下決心那天,就把風險想好了,你就別操這個心了。”
她端詳了一陣寧立言,深吸一口氣:“我……也有些話想對你說,這是我的秘密,只告訴你一個。如果這個秘密說出去,對我的危害比湯佐恩大得多:我……”陳夢寒遲疑了一陣,最終鼓足勇氣輕啓紅脣:“有過一段失敗的感情,生過一個孩子,但是夭折了。”
那雙如同秋水的明眸緊盯着寧立言,觀察着男人的臉上是否露出蔑視、厭惡、或是憤怒的神情。心提到了嗓子眼,背後涼颼颼的,她已經露出了自己最柔軟的肚皮,就只看對方的反應。
陳夢寒自從出道,走的就是清純玉女路線,扮演的角色也要麼是英姿颯爽的女俠,要麼就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仙,其擁躉很多也都是看上了她的這種特質。
雖然沒人相信她到現在真是玉潔冰清,但是有過男人和生過孩子有過丈夫終究是兩回事,這個消息一旦擴散出去,那些原本對她着迷的男人,恐怕馬上就會轉變態度,對她棄之如敝履。
那幫圍着她裙子亂轉的闊佬,也會走得一個不剩。她把這視爲最大秘密,便是因爲這一條足以讓她毀滅。
她在賭,賭自己是否看錯人。如果寧立言介意這一點,自己肯定能看出來。固然有這個把柄在,以後兩人相處中可能會被輕視,但是總好過現在隱瞞下來,將來被揭露。如果他真的無法接受,現在分手或許是最佳的選擇。
寧立言的臉上有疑惑和驚訝的神情,這非常正常。如果寧立言對這個消息全無感覺,那自己反倒是要懷疑他早就在調查自己了。隨後,寧立言的表情變爲惋惜,急道:“孩子沒了?什麼病?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去的時候只有兩歲,白喉。”陳夢寒的眼睛裡,有淚光在閃爍。“我和他的結合,從一開始就遭到家裡的反對。我爲了和他在一起,離開了自己的家庭,和他到了外地重新開始。他是我的同學,是一個優秀的詩人,一個充滿理想的知識分子,是個真正的好人。惟一的缺點,就是不會掙錢。就算是去報社,也會因爲無法容忍那些醜惡,而奮筆疾書,最終失去工作。我的首飾和私房花光了,孩子的病沒有錢治,便只能等死。而在那之前,我們的愛情已經死了。我還記得爸爸說過的,激情和夢想沒辦法長久,開始的時候嗤之以鼻,直到那時候才知道,爸爸說得是對的。不過明白的,已經太晚了。我回不了家了……”
或許是想起了死去的幼子,又或者是遠方的親人、逝去的愛情以及自己所受的悽苦,陳夢寒嗚咽着將頭埋到寧立言的肩膀。他的肩膀很結實,而且並沒有躲避或是抗拒,反倒是輕輕拍打着自己的背,就像是哄孩子。陳夢寒心中一暖:這一把自己應該是贏了。
“我明白,你的這種感覺我全都明白。我們不是回不了家,而是沒有家了。從離開家門的一剎那,我們就已經沒有家了。我的事在天津不是秘密,你可能已經聽說過,我不管混成什麼樣子,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不會再回去。咱們是一樣的,要說不同,就是我的膽量不如你,你好歹可以離開家鄉來到北方討生活,而我只能守着自己的家,不敢離開故鄉半步。”
“你……嫌棄我麼?”
“我沒有資格嫌棄任何人。你的經歷也不該被人嫌棄,從頭到尾你都沒做錯什麼,我爲什麼要嫌棄你?”
“立言……謝謝你,謝謝。”
陳夢寒終於放開懷抱,在寧立言懷中放聲痛哭。她在表演上有天賦,又下過苦功夫,直到如何控制自己的感情。
已經有很久不曾如此失態的大哭,讓自己這般丟人。與寧立言相識其實也沒有多久,可是在他的懷裡,陳夢寒就感覺到莫名地溫暖與安心,願意卸去僞裝,把自己的最真實的部分展現在他面前。
她一邊哭着,一邊介紹着自己與前夫的愛情。在男女交往中,這本來是個忌諱,對於這部分話題本應諱莫如深。可是她不想保留秘密,想要讓寧立言知道自己的一切,全無保留。兩人的愛情從萌芽到破滅,甜蜜時光與爭吵,都展現出來全無保留。
這是一個很常見的故事,以才子佳人開始,因柴米油鹽結束。當浪漫的愛情遭遇到艱難的時局日漸衰弱的經濟,這一切發生的便順理成章。寧立言越發相信,陳夢寒出身在名門大家,她所享受過的東西,未必在自己之下。而她對自己惟一的保留,可能就是她的家室門第,包括她的姓名。
每個人都有秘密,每個人都有保守自己秘密的權力,寧立言沒想過追根問底,只是認真的在聽。他心裡已經確定,這個故事裡的男人,就是陳夢寒酒醉那晚嘴裡不住唸叨的覺生。
那個充滿理想,始終認不清現實的男人,在女人已經向時代低頭,考慮三餐開支時,他依舊頑強地堅守自己的夢想,不肯妥協。
這是個值得人敬佩的男人,但也是個只能當男友無法過生活的男人,陳夢寒與他的分道揚鑣是必然,絲毫不令人意外。
他其實不能算陳夢寒的前夫,因爲兩人根本就沒結婚,只是住在一起,並且有了個孩子。與湯佐恩不同,這是個真正的君子,與陳夢寒分手分的很乾脆,並沒有死纏爛打,甚至還把不多的財物全都留給了陳夢寒。只不過陳夢寒當時也沒法在那塊傷心地住下去,只能選擇一走了之。
“我也沒有你想得那麼勇敢,如今時局動盪,一個女人膽子太大,也未必就是好事。我來天津,本來是來投親的,我一個遠房姨媽住在這裡,我想讓她幫我想想辦法。可我沒想到,她生了兩個混賬兒子,不但敗光了全部家產,還在虐待她。我到了天津之後,他們……他們想要打我的主意,見事情不成,便想把我賣到那種骯脹的地方。我只好離開他們,自己謀生。總算運氣好,遇到合力電影公司肯給我一個機會。”
“這只是說明他們的東家很聰明,尤其能夠慧眼識人,別的也說明不了什麼。你的那兩個遠房表哥現在在哪?”
“幹嘛,你要去收拾他們啊。你是個體面的紳士,不能真的去做那種粗活。”雖然這麼說着,但是陳夢寒佈滿淚水的臉上,已經露出欣慰的笑容。孤身闖蕩,如同離羣孤雁的日子,終於可以熬出頭,自己有人關心有人在乎,有人願意爲了自己去打人,這種感覺……很好。
“人早就死了,否則的話,我可能要欠你更多錢。他們五毒俱全,本來就活不久。沒有錢吃煙,最終死得很悽慘。真正可憐的是我那個姨媽,居然是被活活餓死的。我知道消息的時候已經晚了,否則不論如何,也要救她。”
“你的心真好。”
“我也談不上心好,只不過這個世界上我的親人不多,總想多留下幾個,要不然就太悶了。現在天津我舉目無親,惟一可以稱爲親人的,便只有你。答應我,別拋下我。我看過那些闊佬和大哥,身邊都有女人。我願意做跟在你身邊的女人,不需要名分,也不需要錢和首飾,只要別拋棄我就好……”
“這話其實得我跟你說,你是大明星,我是窮光蛋,要說拋棄,怎麼也是你拋棄我的可能更多。”
“那你就拿出本事來降住我,讓我離不開你!”陳夢寒的目光灼灼,像是挑釁。寧立言心裡的野獸也彷彿要破籠而出,前世的夢想,現在終於有了實現的機會,這種吸引力,讓他難以抗拒。
室內無風,但是在寧立言眼中,窗簾、桌圍都在劇烈擺動,彷彿一場颱風在房間內肆虐。不是風動,不是帆動,而是心動。然則心動也終究只是心動,這件事至少現在做不得。
一旦和陳夢寒跨過這條線,便再也回不來。得到與失去,佔有與付出,從來都是公平的。自己如果真的做了,楊敏那裡不知道會如何暴怒,而武雲珠、湯巧珍她們……又會對自己是怎樣的態度,也是自己必須考慮之事。
“夢寒我……我想我們暫時還是……棋酒之交爲好。”
“爲得三十年之聚首?”這陳夢寒也是個熟讀聊齋的主,她朝寧立言一笑,隨即很體貼地說道:“我知道你的爲難,沒關係,我可以等。我相信你是我的,就像我是你的,不管是什麼大老闆都別想讓我離開你,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