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義雄別墅內,內藤與佐藤秀忠對面而坐。自從胡言報攻擊冀東銀行開始到現在,內藤義雄始終不曾露面,直到今天才把佐藤秀忠招來自己的住處。
佐藤秀忠雖然是內藤的弟子,但並不算得寵更沒有繼承衣鉢的可能九六。佐藤出身普通農民家庭,後來加入海軍受訓,即便接受特工訓練,身上那股子武人味道依舊洗刷不去。
內藤秉持紳士派頭,認爲情報工作應該儘量優雅,即便殺人也該手不沾血,對於佐藤這種武夫作風自然看不上眼。佐藤在退伍後以經商爲掩護,實際依舊在日本政府工作,接受的也是新派教育。對於內藤這種老派浪人實際也看不順眼,彼此之間分道揚鑣也就是情理中事。
不過內藤終歸是這個行業裡的前輩,在東京還有着深厚的關係以及人脈,不是佐藤這種小角色能頡頏。哪怕師徒情分早盡,聽到招呼還是得乖乖過來,心裡猜測這老頭又要出什麼幺蛾子。
佐藤心知自從日本進入昭和時代之後,對於本國浪人態度發生根本轉變,從當初的放縱扶持變成收編、打壓。內藤這種老古董按說早就該進垃圾堆,把位置讓出來交給更爲新潮專業的人士。
沒想到他居然靠着那份經濟戰略計劃重新成爲政府眼裡的紅人,就連土肥原暫時都不敢招惹他。可想而知,這份經濟計劃對於內藤的重要性,絕不允許計劃被破壞。這次冀東銀行的變故顯然超出他容忍範圍,把自己招來理應與此有關。莫非如今銀行的情形太壞,此老坐不穩釣魚臺要親自出手?
就在佐藤思忖的當口,內藤主動開口:“你受訓的時候就暴露出一個毛病,每當思考問題時視線習慣向下。一旦這個毛病被人發覺,你的狀態就會被人完全掌握,未曾較量先輸了三分。”
佐藤雖然不喜歡內藤這種老氣橫秋的態度,但此時也只能上身前傾行禮:“感謝指教!還望老師能多指出我的錯誤,讓我可以及時改正。”
“你的錯誤?那太多了,如果我逐條指出來,你很可能就得再受訓一次。”內藤說話的中氣已經嚴重不足,但是依舊無損威嚴,反倒是多了幾分陰陽怪氣的味道。
“於鯤鵬的身份你想必已經知道了,但還是咬死他是赤黨,這是不是錯誤?”
佐藤並不意外,連正金銀行的頭取都是內藤門人,冀東銀行有他耳目再正常不過。本地的特工網絡都是老人一手締造,誰是誰的人外人可能不知道,卻逃不出內藤的五指山。
他知道這事否認沒用,只好坦白:“這件事和宮島東珍有關。她給我掛了電話,希望我幫她個忙……”
“別急着解釋,我又沒說你做錯什麼。”內藤嘿嘿一笑:“宮島的行動沒什麼錯,你也沒有。這件事已經鬧大,於鯤鵬的身份必然要有個交待。就算是他的直屬上司,這時候也不會願意承認這麼個罪魁乃是自己手下。把他定義成赤黨,把這一切說成赤黨陰謀是最好的結果。難道真有人會爲一箇中國人找你的麻煩?你在這行工作的時間也不少,怎麼連這點城府都沒有?連我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都分不清?”
佐藤這才知道自己被老狐狸給詐了,三言兩語間自己已經算成了宮島的同盟,想抽身都抽不出腿。卻又不敢發作,乾笑幾聲:“我沒老師想的那麼多。宮島小姐聯繫我的時候,於鯤鵬已經死了。那位小姐的脾氣大家心裡有數,我覺得總不可能爲這點事和她翻臉,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你能想到順水人情,證明確實開竅了。看來這幾年的商人生活沒白費,雖然沒讓你發財,卻讓你變得比過去聰明。這是一件好事,我的時間不多了,未來天津的情報網絡需要個繼承人,你學聰明點,我也可以放心。否則我就只能把這一切都交給茂川秀和,他可是陸軍!該死!我可不想把這個巨大的寶藏交給陸軍!”
佐藤下意識地擡起頭,顧不上失禮,兩眼緊盯着內藤。
他說得是真的?一向看不起自己的老混蛋突然轉性,要傳授衣鉢?這到底是心裡話,還是另有圖謀?
從理智出發,他並不相信這位老師的言語。自己剛剛纔被他騙過,怎麼可能再中計一次?
可是人畢竟不是完全的理智動物,一想到本地龐大的間諜網絡以及其能帶來的巨大利益,佐藤依舊控制不住心頭狂跳。一隻看不見的手從心臟探出一路向上,直抵喉嚨,在那裡輕輕的撓。他心頭髮癢熱血狂涌,只覺得身下榻榻米分外硌人,不管怎麼待都不舒服。
“你不用那副樣子,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你,也不認爲你有資格做我的傳人。但是誰讓日本如今人才凋零,體面的紳士紛紛離開這個世界,只剩下粗鄙武夫橫行霸道。寧立言雖然對我的胃口,但他是個中國人,而且是個不怎麼安分的中國人,這份寶貴的財富我怎麼也不可能交給他,只能便宜你。”
說到此處內藤目光陡然一寒:“但是你得拿出點本事來,證明自己可以接得住,否則我寧願把它帶進棺材。”
“老師放心,我會做好自己的工作。”佐藤這次的語氣格外真誠,不含半點虛僞。“儲備銀行那邊我會親自坐鎮,保證讓事情平穩解決。至於內奸問題,我會咬死金鴻飛,把寧立言從嫌疑裡洗脫出來,不至於讓別人頂他的位置。”
內藤點點頭:“還好,總算沒蠢到家,還知道該做點什麼。不過要想繼承那麼大筆產業,這點能耐還差得遠。銀行那邊的事你不必參與了,讓他們隨便折騰去吧。寧立言不會讓儲備銀行破產,我也不會。這次正金拒絕提供貴金屬,其實是我的意思,目的就是讓寧立言成名。你別壞他的事。”
“爲……爲什麼?”佐藤雖然不想問,但還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想不明白內藤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寧立言是中國人,他何必如此下力氣成就他?
內藤冷笑兩聲:“如果始終是正金提供資金,人們只會認爲這一切都是正金的功勞,寧立言的位置依舊不算穩當。總得讓所有人相信他是定海神針,對他充分放權,我們纔好進行下一步。”
“經濟戰略這麼快就要推動?”
“你以爲呢?”內藤臉色嚴肅和平日那副慈祥模樣形成鮮明對比。此時的內藤和他所厭惡的武夫實際並無多少差別。
“年初的那次兵變雖然被平息下去,但那只是開始並非結束。這是個飛速發展的時代,人發財和落魄的速度都遠遠超過以往。國內有太多的窮人渴望發財卻又缺乏機會,又不甘心安分守己過活,全盼着靠刀劍博取富貴。這是個極危險的信號,如果不加以重視設法解決,他們還會鬧出第二次、第三次兵變。直到真的失去控制,拖着我們的國家下地獄。要想挽救國家,就得靠我們的力量。他們想要錢,就給他們錢,至於錢的來源,只能是中國。”
佐藤似懂非懂:“這和寧立言有什麼關係?”
“因爲他也有一個計劃,一個藉機會坑我們的計劃。爲了這個計劃,他會四處去找錢,把錢投進來做局。甚至這次的銀行風波,在他看來就是一次演習。既可以演練怎麼解決,更能演練如何從中牟利。我們必須讓他成功,這樣他纔會去籌錢,而那些錢就是我們的獵物。相信我,這個城市裡只有他纔有能力籌到那些錢,其他人都沒這個本事,這裡面也包括老夫在內。”
佐藤若有所悟:“您的意思是說,這一切真的是他搞出來的?”
“現在糾結這些還有意義麼?”佐藤很有些不耐煩:“記住你的身份,你是個優秀的情報人員,不是個憲兵。抓捕所有罪犯並非你的工作,還是把注意力放在大事上。從現在開始,你什麼都不要管,讓他放開手腳折騰。不管這次他從中拿走多少錢你都不要過問,也不要向上面彙報。比起我們未來的收益,這點小錢算不了什麼。”
佐藤確實想過給茂川秀和通氣,哪怕不把寧立言抓起來,也先對他實施監視。但是老師的許諾,讓他情願暫時放棄對帝國的忠誠。反正內藤這條老狗盯上誰,誰一準沒好,不用茂川出手寧立言也是死路一條。
他只納悶一點:“老師爲何對寧立言瞭解得這麼多?”
“因爲我曾經也是他們的同謀,甚至算得上首領。”內藤面不改色語氣平常:“只不過年初的兵變讓我感到恐懼,生怕這股邪火燒燬我們的國家。我做了個夢,夢到未來空中有神火降下,把我們的城市化爲焦土。爲了這個噩夢不變成現實,我改變了主意。決定將計就計,用這筆錢救我們的國家,但願這一切還來得及。”
內藤桌上的電話忽然響起,內藤拿起話機聽了片刻,一言未發把話機放下,隨後朝佐藤道:“我們的銀行好熱鬧,既然如此你更應該撤出來,沒必要陷在泥潭。就讓我們看看,預言家能給我們多少驚喜。”
冀東銀行門外停着一輛黑色別克汽車,坐在後排的陸振華指着窗外對身旁的華子傑道:“這裡只要存在,我們的國家就要持續出血。我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這個地方摧毀,消滅不了銀行就消滅裡面的工人,總之這個地方必須抹去,絕不允許繼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