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藤義雄畢竟是個老人了。即便他的思路依舊清晰,身體依舊健康,但是身體總歸是不如年輕人。是以當他一路疾奔推開審訊室大門時,已然是上氣不接下氣。這一出“徐策跑城”只跑了圓場,那一段“湛湛青天不可欺”的“高撥子”卻無論如何也唱不出來。
蓮花白的酒香混着扒三白的香味,直衝人的鼻子。若不是看到滿身血污哼哼唧唧的佟海山,內藤還只當自己走錯了地方。腦海裡本該在遭受諸般折磨的寧立言,此時正一手端杯,一手拿着筷子比劃着。
“要說動刑,你們日本人才哪到哪?直到在唐朝有個來俊臣麼?……你說那是武周?外行了不是?武則天那叫篡位,咱們忠義之士能承認那個朝廷?來俊臣琢磨請君入甕的時候,你們日本人還只會拿腳踹人外加拿鞭子抽。結果千把年過去,你們的手法還是當初那老一套。頂多是靠着這些年和洋人打交道的便利,從那幫洋鬼子那學了些個皮毛。水刑、電刑,可是玩的最熟的還是烙鐵。看看那火爐子,大熱天放個這玩意在這,你們也不怕起痱子。這等手段對付凡夫俗子還湊合,遇到大英雄真豪傑全無用處,就說眼下你們口口聲聲要抓的赤黨,這玩意有用麼?”
在他對面,憲兵隊裡兇名赫赫,被稱爲修羅的木村醫生,此時卻像個小學生一般認真傾聽,不住點頭。
“閣下說得沒錯,我們做得還遠遠不夠。請多指教。”
“指教兩字談不到,這玩意得看自己的悟性。簡單一句話,像你們現在這麼弄法,只會製造痛苦,泄憤的目的遠大於詢問。遇到那幫不知輕重的莽夫,幾下把人弄死了,便什麼也問不出來。以後多想想,怎麼讓人少受罪,心甘情願跟你們說實話。這條路不好走,但是走通了,便是天下無敵。就拿眼下來說,你這一桌子菜,我只能看不能吃,對我這種好吃的老饕來說,就是折磨。比打我一頓難受多了。對什麼人得用什麼辦法,不能光靠打人。你看那戲臺上,包公、寇準、況鍾,誰是光靠動刑就拿口供的?乒乓五四打一頓,他說是自己乾的,有用麼?有那工夫你弄點大餅牛肉,也能找人出來頂缸,問題是對你來說不解決問題。好好動動腦子吧,這行學問大了,跟你那拔牙的手藝不是一回事。”
內藤揉揉了自己的眼睛,確定自己並非老眼昏花,也沒在做夢。寧立言現在居然在憲兵隊裡當起了顧問教訓起木村這個有名魔頭?看來自己的眼光沒錯,這個中國人絕不是袁彰武那種混星子可比,他身上有東西。
“誤會,這全都是誤會!”內藤清清嗓子,抖起丹田氣叫板起唱。
畢竟是個年老的浪人,對於現役軍官的一意孤行,他只能掣肘,而不能推翻。由於關係到憲兵隊長竹內的生死下落,以及寧立言的立場問題,是以內藤沒法阻止這次針對寧立言的綁架。但是他也在自己能力範圍內,爭取到了最好的結果。
憲兵隊負責唱白臉,內藤代表日本商人唱紅臉,而藤田安排的內奸,則是最後一招。既然憲兵隊沒問出真憑實據,就得輪到內藤表演了。
雖然身體的機能嚴重退化,但是想想自己陣亡於旅順要塞的子嗣,老來孤苦無親無故成了“老絕戶”的悲哀,內藤的老眼裡還是能擠出幾點眼淚。手輕輕撫着寧立言的頭臉,如同慈祥的老祖父,不住嘆息:
“好險,好險啊!如果讓你在憲兵隊受到虐待,我在九泉之下有何顏面去見故人?”
我爺爺上天堂,你這老東西得下地獄,你們倆見不着!寧立言心裡想着,嘴上則滿不在意地說道:
“紅帽衙門的名字我也聽了好長時間,這回來開開眼界,而言是個造化。何況在這還交了個日本朋友,以後說不定還得來這串門。”
“內藤前輩,寧先生是真正的武士,鄙人對他表示由衷的敬佩。”木村一本正經道:“我在今天之前都無法想象,一個普通的中國人居然對於用刑也能有這麼多研究見解,如果我那位醫學院的教授在此,一定會和寧先生把酒言歡,痛飲通宵。”
“一聽你這話,就是平時不愛出門。京油子衛嘴子,我們天津衛街面上的老爺們,要是沒個利索的嘴皮子外加一肚子雜學,如何趕在街面走動?以後沒事多出門轉轉,別在屋裡擺弄你那點牙醫的行頭,長學問去吧!”
內藤將一份文件放到桌上:“這是司令官親筆簽發的命令,要求憲兵隊立刻釋放寧立言,並且停止有關的調查。現在,我要帶人離開。”
木村仔細檢查了一番文件,隨後點頭,又指向地上的佟海山。“這個人……”
寧立言看看他,“好歹也是因爲我逮進來的,又沒少捱揍。雖說骨頭不硬,但是也沒有死的罪過。咱商量商量,把他也放了吧?”
“既然寧先生是無辜的,那這個人當然也可以釋放。是否需要我們安排一輛車,把你們一起送走?”
“不,寧立言會跟我走,至於這個人,你們看着安排吧!”內藤一聲吩咐,隨後拉着寧立言向外走去。直到上了汽車,他才關心地問道:“立言,在憲兵隊可曾吃了虧?”
“還好,一頓進門拳腳,就是個開胃點心不當事。木村大夫好心眼,義務幫我做了牙齒診斷,這一個禮拜別吃硬食光喝粥,估計也就沒事了。從紅帽衙門打來回,站着進站着出,在天津碼頭上,也算是頭份了,我知足!”
“這幫惡棍!”內藤表現得義憤填膺,“這件事不會就這麼算了,佐藤已經在聯繫日本商會的人,向居留民團提出抗議。我也會通知自己的學生,讓他們向憲兵隊施加壓力。你可以放心,今後類似的事情絕對不會再發生。爲了保證安全,你進出日租界可以配備保鏢。”
“能打贏憲兵隊的保鏢,那除非是英租界的駐軍。我早說過,跟日本人不能籤合同,簽了也沒用。這回應驗了吧?”寧立言臉上笑意漸去,眼神裡流露出一絲冷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是你們的地盤,怎麼收拾我,我也沒辦法,這我沒話說。不過山水有相逢,等你們求着我的時候,自己掂量着辦!到時候您老人家可別再出來當和事佬,您跟我爺爺的交情在那,把您老的面子駁了,該說我不懂事了。”
“我便知道會如此。”內藤搖頭嘆息,吩咐司機把車開向英租界。“這幫軍人只懂得破壞與殺戮,不懂得經濟利益,早晚要被他們壞了大事。你無端受刑,想要出一口惡氣我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希望你能慎重,不要傷害無辜。畢竟這次保釋你的主要力量就是商人,把自己的朋友推到敵人一面,對你並無好處。”
見寧立言不說話,內藤又說道:“我不是說你不能報仇,只是要把握好分寸。你是個聰明人,我想可以拿捏住尺度。再有,我希望你跟我說實話,陳友發事件你到底參與了多少?你只有跟我說清楚,我才能幫你。”
“我幫陳友發運大煙,保他的煙道,他付我錢,我們就這個關係。”
“若是這樣就還好。你並不清楚這件事的嚴重程度,陳友發之死,已經驚動了熱河駐軍,很快就會有專門的人到天津進行調查。”
“熱河駐軍?陳友發鬧了半天是你們的人啊,他可沒和我說過。”
內藤哼了一聲,“還不是現在這幫武夫搞出來的名堂?陳友發銷售的煙土,主要來自熱河,是帝國在熱河駐軍的重要經濟來源。他的死,導致熱河方面收入嚴重受影響。更重要的是,陳友發還拖欠着熱河方面大筆的煙土貨款。這筆債如果不能順利追討,便是熱河的司令官,都會陷入被動。”
寧立言冷笑道:“鬧了半天,咱們兩國也差不多,爲了大煙土興師動衆的事,前些年北洋那幫大帥也沒少幹。貴國陸軍的做派,沒好到哪裡去。”
“大家本是鄰邦,怎會有太大差別?”內藤毫無羞愧之色。“陳友發涉及的煙土款項數目驚人,這幫人詢問時必然會問到立言頭上。而且他們是外來人,本地商會對他們的影響有限,你要做好準備。”
“準備?我怎麼準備?難不成他們還能槍斃了我?”
“少年人火性大,需要剋制,不可一味剛強。以卵擊石,尤爲不智!”內藤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
“你得學會變通。這次的事情雖然是場誤會,但是也說明了一個問題,你和帝國的合作還遠遠不夠。如果你是帝國的重要合作伙伴,憲兵隊也不敢隨便對你實施抓捕。”
“我還以爲我和你們已經是夥伴呢,看來是我想錯了。那碼頭對你們沒那麼重要。”
“碼頭對我們當然重要,但是那幫丘八哪裡懂得此中關鍵?一羣剛剛穿上軍裝的農夫,不能指望他們的見識。你需要更直接的合作,比如代替陳友發,爲帝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