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先開回國民飯店,一下車就有兩個門房迎上來,急得滿頭大汗:“三少,您可算回來了,董事長都快急死了。您趕快上樓,先讓他老放心。”
湯家的司機老韓,被同樣的手段制服了第二次,等他的藥勁緩解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的扔在垃圾箱後面。好不容易發出動靜驚動了國民飯店的門房,隨後便驚動了潘子鑫。
人活一張臉,尤其天津這個地方,更是面子大過天,生意人也不例外。在國民飯店裡把人綁票,這等於是朝潘子鑫臉上扇耳光。
作爲鼎鼎大名的玲瓏空子,便是窮兇極惡的悍匪到了他的地頭,也要先打招呼。不明不白被人帶走客人,這可是潘子鑫從未受過恥辱。即使不考慮花會的合作,光是面子也丟不起。
除了國民飯店的保鏢,潘子鑫又從法國巡捕房叫了幾個極可靠的探員上門。在不驚動客人的前提下,開始了調查。
如果不是天色太晚,潘子鑫甚至準備把英租界那位鼎鼎大名的東方福爾摩斯喬雪請來幫忙,非把那些綁匪挖出來不可。寧立言與湯巧珍上樓時,幾個探員正在像審賊似的審問着老韓,彷彿他是綁匪的同夥。
寧立言連忙打着圓場,“二小姐嫌舞池太悶,我帶她去了趟日租界,秋山街那邊的寶局子裡轉了轉,手氣先順後背,結果耽誤到現在纔出來。沒想到怎麼就驚動七爺了,這真是不好意思。韓老哥這個,也是我乾的。實在對不住,本來是怕您給家裡送信,回頭湯大帥饒不了我,結果手底下沒輕沒重,您可別跟我一般見識。”
潘子鑫察言觀色,便知道情況怕是不尋常,也隨着打哈哈,又拿了幾個紅包來遞給那些探員。幾個人得了賞金,也就沒什麼話說,抽了兩支菸,就各自離去了。
老韓也知道下手的不是寧立言,但是做司機的,明白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裝傻。見探員走了也不說什麼,只問是不是送二小姐回家。
湯巧珍有些依依不捨的看着寧立言,寧立言道:“你先回去吧,明個一早我還得去找你呢。”
“嗯,我等着三哥。你可一定要早來!”
湯巧珍揮着手與寧立言告別,眼睛彷彿帶着鉤子,要把男人從國民飯店一路帶回自己家去。寧立言心中暗自琢磨着:不愧是話劇團的,倒是真會演戲,不過有些能入不能出,都到了潘子鑫面前了,何必還裝出情侶樣子,完全沒必要。
人走之後,潘子鑫才問道:“三少,今晚上這事……”
“沒什麼,跟綁架湯四小姐的人見了一面,大家把盤口談妥了,就是交錢領人。對面是剛上道的半開眼,對這裡面的事不大明白,辦事糊里糊塗,把我也嚇夠嗆。總算是最後把事辦成了,也算皆大歡喜。就是驚動七爺,實在不好意思。”
“三少這話就說遠了,慢說咱是這個交情,就是一般的旅客,只要住進我的國民飯店,我就得對他的人身安全負責。隨便就從我的飯店把人帶走,未免也太過目中無人了。要不是看在三少的面子上,我非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讓他們知道天津衛是個有規矩的地方,容不得他們橫行霸道!”
等上了樓,卻見陳夢寒在自己房門外站着。她身上穿着一件絲綢長裙,下面是一雙皮製涼鞋,站在門口左顧右盼的,見到寧立言上來,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好一陣才問到:“三少,你怎麼樣?受沒受傷?”
房間裡點亮了燈,陳夢寒二話不說,先喝了一大杯水,纔開口道:“聽說你出事,我嚇得人都快癱了,接連出了好幾身的汗,嗓子幹得要冒煙。”
“你知道我的事?”
“我每月給茶房三十塊錢的小費,只負責打聽你的消息,這麼重要的事他怎麼可能不說?其實我在舞廳就看見你了,但是你和一位小姐在一起,我沒去打擾。看你們上了車,我就覺得不對勁。你們應該上樓的,爲什麼會上車,後來才知道出事了。你沒事就好,簡直嚇死人了。這年月太亂了,連國民飯店都不保險。”
寧立言在陳夢寒面前,最是放鬆。畢竟她的身份就是交際花,倒不用特別拘束。他舒展着手臂,將頭靠在沙發上道:
“這年月連國家都不安全,又怎麼能指望一家飯店。我跟你說句實話,你別說出去。我剛纔遇到的,是一夥極爲兇狠的匪徒,他們殺人如麻,心狠手辣。不但殺對手,對手的家人朋友也不放過,哪怕是湊巧在現場的人,也難逃活命。我今晚雖然安全了,可是今後怎麼樣,我沒有把握。他們不是湯佐恩,更不是街面上的小混混,而是真正的惡棍,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你這段時間還是不要來了,免得牽連到自己。湯佐恩那邊,我來幫你搞定,不會有大問題。”
陳夢寒的臉一沉,“三少這是要攆我?”
“我是爲了你好。”
“我打聽過了,那輛車就是湯家的車,他們家的小女兒被人綁架了,今天帶走三少的,應該就是那些綁匪對吧?你和他們無冤無仇,如果不是爲了我的事,你怎麼會和湯家牽扯上?你爲了我,現在自己陷到這麼大的麻煩裡,我卻要斷絕和你的來往?在三少眼裡,是不是我就是個無情無義的婊子!”
“我沒有這個意思。其實我和湯家的事,跟陳小姐關係不大。”
“三少不用說了!”陳夢寒打斷寧立言的話,“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好,可是未免把女人看得太輕了!我承認,我怕死,也不想惹麻煩。湯佐恩說要朝我臉上潑鏹水,就嚇得我要死要活。可是我也是個人,也有良心的。你爲了我冒生命危險,我也幫不了你什麼,但是來探望探望總是行的。如果因爲這個就要死,那也是我的命,我認了!想殺就來殺吧,我不在乎!”
她說着話從座位上站起來,向着窗邊走,寧立言連忙起身拉住她的胳膊:“你幹什麼?真要去窗外喊得盡人皆知啊?”
陳夢寒看着寧立言撲哧一笑,“屋子裡熱,我開窗戶吹吹風不行啊?虧你想的出來。我又不是個瘋婆子,哪能去幹那種事。”
她這一笑,倒是讓兩人之間那點小小的尷尬與隔閡消失了。寧立言無奈地拉她回了座位,又給她倒了杯水。
“你不明白的,他們是一羣真正的狠角色,跟你以前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如果他們真認爲你有威脅,就會取你性命。他們不是幫會,卻比所有的幫會分子都難纏。生命在他們眼裡不值一提……”
陳夢寒哼了一聲,“你不用說了,力行的人吧?”
“什麼?什麼力行?”寧立言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陳夢寒,難道這個女人,居然是個特工?自己前世也是受過訓練的,如果她是特工,自己應該可以看出來。她明顯就是個普通人,怎麼會說出力行的名字。
陳夢寒嘆了口氣,“三少忘了,我是南方人。他們的威風,我們南方見識得可比北方早多了。”她搖搖頭,臉上露出幾許惆悵,隨手從書包裡拿了香菸出來點燃,翹起二郎腿,吐着菸圈道:
“我在家鄉的時候,有幾個朋友,就是被這些人暗害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包括我的一位教師。那是個滿腹經綸得學究,喜歡在報紙上寫一些不合時宜的文字,批評政府,尤其是和委員長過不去。然後有一天他對我們說,有人要加害他的性命,但是他不害怕。因爲這證明那些人害怕了,因此纔要對他下毒手。如果有一天他真的遭遇不測,就是力行社的人下手,但是要我們不要怕,要堅守自己的良知和靈魂,不能被武器嚇倒。我愛生命,但我們應更愛真理。說完這些話不久,他就失蹤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也沒人知道他究竟犯了什麼罪。或許正是因爲沒辦法給一個君子定罪,才只能用這種卑劣的手段。”
“你既然知道……”
“我願意!”陳夢寒又吐了個菸圈,看着寧立言。“我知道,你在國民飯店不會住太久,很快你就會搬出去,但是這不等於咱們之間就沒了聯繫。別忘了,你是我的債主,我欠你的錢,很多錢,多到足夠把我買下來。欠錢不還不是我陳夢寒的作風,你別想甩掉我。”
寧立言笑道:“你這樣的欠錢人,也實在太少見了。”
“像你這樣的男人也不多見,一個女人在你面前爛醉如泥,你什麼都不做,做了一晚上更夫。咱們都是少見的人,所以更不該把彼此放下,你說對麼?”
她朝寧立言拋了個媚眼,隨即站起身,邁着那特有的風擺殘荷步向外走,邊走邊道:
“我說過了,會經常來這邊坐的,你答應我了,不許說話不算數。不管復興還是力行,哪個生意都嚇不住我。”
說話之間,她推門而出,等回到自己的房間之內,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滿意地一笑。藍衣社的人不但不是個障礙,反倒是個助力,一個肯陪着男人一起赴死的女人,男人肯定會對她產生特殊的感情,即便她並不完美,他也會格外寬容。
至於死亡的威脅……她相信寧立言能解決好這個問題,不會真的帶來生命危險。若是不能的話,那也是命數,自己認了。當初能夠爲了愛情,放下大小姐身份跟窮學生私奔,如今也會爲了愛情,拼上自己性命,這便是陳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