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寧立言所預料樣,這把火燒了足足半夜,直到清晨才勉強撲滅。死屍從火場裡搭了出來,在馬路上排成了一排。
陳友發的家人已經得了消息,看着搭出來的死屍,在外面哭得撕心裂肺。可巡捕們本就對陳友發懷恨在心,又都是頂勢力的角色。原本忌憚他的勢力,現在人多半死了,就不大看得起他的家屬。不許他們進入火場,全都攔在外頭。
昨天晚上的交火,陳宅保鏢被殺了個乾淨。近二十個人的屍體,都靠這把火處理。一口氣燒那麼多,空氣裡的焦臭味道能薰死人。
幾個租界巡捕戴着口罩,依舊愁眉苦臉,但還得在廢墟里用心翻找,以免有屍體遺漏。
比較起來,寧立言倒是最輕鬆的一個。前世軍統的經歷,鍛鍊了他對於這種環境的過人耐受。哪怕是比這更爲骯髒噁心的情景,也不會放在心裡。他的臉色平和步履從容,一邊走嘴裡一邊學麒麟童,“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在別人失去親人的時候唱戲,這可不是個紳士該有的行爲。要是讓人家家屬聽見,說不定就要投訴你。”
寧立言回頭,看到滿頭紅髮的羅伊走過來。他跟自己一樣,都沒戴口罩,臉上也沒露出難以忍受的痛苦表情。自己沒看錯,這小子是個人物,不能小瞧。
他朝羅伊打了個招呼,“長官您好啊。我這隨便哼哼兩句,不礙誰的事吧?便是投訴,又能給我扣個什麼罪過?再說了,他個販大煙的家屬,還敢投訴巡捕?反了他了!”
“我不好,一點都不好。半夜的時候就被電話叫起來,捱了領事閣下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換了你會好麼?”
羅伊邊說邊走向寧立言,就連臉上的雀斑都充滿了憤怒。“我記得跟你說過,你吃拿卡要還是收受賄賂我都可以睜一眼鼻炎,對你唯一的要求就是維護治安,讓租界的秩序穩定。可是自從你上任以來發生了什麼?前任督察被槍殺,現在又是縱火還有槍戰。據說昨天晚上的槍聲,像是春節的鞭炮。而火災發生在深夜,你卻在天亮之後纔來到現場指揮。上帝保佑,有時我甚至在懷疑,自己到底生活在哪?天津還是阿富汗?我說,咱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你到底乾的了幹不了?幹不了趁早說話,我有的是人選可用。別佔着茅坑不拉屎,擋了好人的路!你還有心思唱戲?我要是你,現在就該找個沒人的地方自己抽嘴巴,好好問問自己,是不是幹這個材料!”
他一口本地話說得流利,再加上那副洋鬼子高高在上的派頭,比本地爺們訓人更讓人起火。
寧立言的臉也沉了下來,“長官。您這大早晨起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就爲了找我的麻煩?”
“找你的麻煩?你說我在找你的麻煩?”羅伊的火氣更大了:“我是在對你的工作能力表示懷疑,這是我職責的一部分,怎麼成了找麻煩?別忘了,這也是你的轄區!而且這件案子本身,你也脫不了干係!有人向警務處彙報,你手下的華子傑,和被害人之間發生過沖突,而且是激烈的衝突。他的胳膊中彈,說是被歹徒打傷的,這個歹徒是誰?和這起火災,又是否有關?我感覺你需要給我一個解釋。”
“華子傑的事,我會寫報告給警務處,需要解釋的話,也是我在內務部門調查的時候,向上級做詳細說明。單獨向您說明……似乎沒這個必要吧?”寧立言耍起了紈絝子弟的混橫,也開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您現在是以什麼身份質詢?要是公事,那請您提供文件,然後我們得找個第三方做證,免得說不清楚。要是私人的話,我想就沒這個必要了。我沒有義務對你解釋這些,咱沒這個交情。我記得我剛來的時候,您跟我說過。中街分局的事您不插手,一切歸我負責。這現在是案發現場,咱兩不適合閒聊。”
“你的意思是不服從我的管理?”
“我的意思是,只服從制度不服從私人。你要說想聞訊或是傳訊,拿手續來。紅空兩爪子過來,對不起,我不接待。”
“這裡是英租界,不是華界!”羅伊勃然大怒,指着寧立言的鼻子訓斥道:“警務處是紀律單位,強調的是紀律和服從,不吃你那套耍混蛋的手段!”
“我知道這是英租界,所以纔跟你客氣。要不然,早把你廢了!你家裡人就沒教過你,不許拿手指頭指人麼?”
“你這個目無長官的混蛋,看來需要人告訴你,什麼是英租界的規矩!”
羅伊說這話伸手抓向寧立言的衣領,寧立言也不示弱,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外就甩。羅伊則是藉機使了個反擒拿,搭住寧立言的腕子,兩人幾個推搡便滾做一團。
一幫巡捕本來還在火場裡尋找屍體,這時卻眼睜睜看着,兩位長官在自己面前演了一出中國式摔跤對抗賽。
這幫巡捕都是基層警察,看着兩個督察長在火場廢墟中滾打一團,時不時還要問候一下對方早已不在人世的祖先,根本無從上手。
二位雖然一華一洋,摔跤的本領卻都來自謙德莊的跤場,技法相同,手段伯仲,竟是難分勝負。等到聞訊趕來的幾個巡官、探長把兩人分開時,羅伊和寧立言的衣服都已經撕了幾個大口子,臉上也都變成了五眼青。你瞪着我我看着你,不住地喘着粗氣,如同兩頭髮怒的公牛。
人雖然被拉開,嘴上都不示弱,祖宗奶奶的對罵,全無半點紳士體面。難爲羅伊一個洋人,對於本地的罵人俚語掌握得滾瓜爛熟,在罵街環節也半點不輸給天津娃娃。與寧立言從拳腳到嘴架,兩項較量結果都是平手。
兩人的爭吵太過忘我,以至於沒發現鮑里斯是幾時來的,直到他大聲吼叫起來,兩人才發現他。
一身正裝的鮑里斯表情嚴肅,用手杖指着兩人道:“我的上帝啊!昨天晚上剛剛發生了一起惡性案件,死亡人數達到了十七人。這是英租界建立以來,少有的惡性事件。我們的民衆需要一個安全的環境,需要你們找到兇手,保證這樣的案件不會再發生。如果讓他們知道,特務處的督察沒去尋找兇手,反倒是在案發現場決鬥,那會發生什麼?”
工部局董事對於特務處幹部,有着絕對的權威,他一通訓斥,兩人就都不敢再說話,只是彼此偷眼看着對方,依舊丟幾記眼刀過去。鮑里斯用手杖指了指寧立言:“你!跟我來。”
看着寧立言隨同鮑里斯向外走,幾個中國巡捕心裡嘀咕:這下估計三爺要遭殃。英國人向着英國人,何況鮑里斯自己還是出名的看不起中國人。中國警官跟英國人對打的事被他抓住把柄,只怕是一場不小的禍事。
兩人從陳家別墅走出來,上了鮑里斯停在外面的汽車。等到車門關閉,鮑里斯朝司機吩咐了一聲,車直接打火啓動。鮑里斯閉上了眼睛,一語不發。寧立言也不說話,任憑車子前進。
等車子停下,寧立言才發現鮑里斯居然把自己拉到了鄉村俱樂部。他清楚記得,這老混蛋當初不許自己和喬家良進來時的高傲嘴臉,沒想到今天卻主動把自己帶來。
把門的印度門衛見到鮑里斯連忙鞠躬行禮,對於寧立言視如不見,任他隨着鮑里斯,一路走進包廂。
俱樂部的工作人員,和長三堂子的姑娘作息時間類似,這個時候剛剛起牀。幾個穿短裙的光腿女招待臉上滿都是倦意,強打精神奉承。
鮑里斯絲毫沒有惡客的自覺,趾高氣揚地發號施令,很快,一瓶蘇格蘭“白馬”牌威士忌和兩隻水晶高腳杯被擺上了桌。女郎強作笑容爲兩人滿上了酒,隨後站在一邊。
寧立言神色爲難:“警務處規定,不允許工作期間飲酒。”
“讓警務處的規定和那個紅頭髮的愛爾蘭佬見鬼去吧!”鮑里斯舉起了酒杯,到了這裡,讓他格外放鬆,那種高傲古板的勁頭,也消失了大半。
那個古板嚴肅的英國老鄉紳,在走進鄉村俱樂部的一刻便死掉了,真正的鮑里斯,在此時復活。
他朝寧立言舉起酒杯“爲了我們未來的合作,讓我們喝個酩酊大醉!英租界的傻瓜把藍扇子稱作男人的天堂,但是要我說,藍扇子只配接待鄉巴佬。只有這裡,纔有資格爲紳士提供服務。在這,你可以喝到蘇格蘭的威士忌,也可以找到來自不同國家的好女人。你喜歡俄國人?美國人?又或者是印度人?朝鮮和日本女人也有,只要你需要就能爲你安排。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進入這裡,只有大英帝國的朋友,纔有這個資格。”
“據我所知,這裡似乎只對工部局董事開放,其他中國人不能入內。”
鮑里斯得意地一笑,“如果有一個工部局的董事或是德高望重的英國紳士擔保,便可以進來。而我可以做你的擔保人,你也可以用我的名義簽單。只要你答應,和我合作。”
“合作?我希望您說得具體一些,哪方面的合作?”
鮑里斯看看身邊那個等待斟酒的女郎,指了指寧立言身上那撕破的衣服:“嘿寶貝,給他找一件體面的衣服,免得讓人誤會,我們的鄉村俱樂部成了拳擊場。看在上帝的份上,越快越好!”
等到女郎離開,鮑里斯看着寧立言,臉上露出獰笑。“聽着中國小子,這裡是英租界,而我是工部局的董事。我可以讓你成爲受人尊敬的紳士,也能讓你變成一條喪家之犬。所以,收起你的心機,別跟我玩花樣。陳友發死了,他的生意,今後就是我們的,這個市場很大,你休想獨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