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巧珍經過這接近一年時間的磨練,尤其是自己辦了報紙,早不是當初那個害羞怯懦的女孩。她的羞澀靦腆只屬於寧立言一人,在自己家人以及曲家叔侄面前則表現得落落大方,與當初判若兩人。見了曲家叔侄並不害羞,反倒是主動上去打招呼,拉着他們做起採訪。
與她的開朗相比,曲振邦反倒是顯得很拘謹。一看到湯巧珍過來自己的臉倒是先紅了,廢了半天勁也沒說出幾句整話。
曲長河哈哈大笑道:“我說老湯,你這好福氣啊。這丫頭一鳳頂五虎,我看你家那幾個少爺綁一塊,也不如三丫頭一個人本事。看看人家這小嘴巴巴的,一張嘴成本大套,再看看我這侄拙嘴笨腮三扁擔打不出個動靜,將來還都得指望三丫頭照應。”
湯巧珍微微一笑:“曲司令這話我就有些糊塗了。曲大隊長應該是您老照應,再不就是政府照應,侄女區區一介報人,又哪裡負擔得起這等責任?”
曲振邦看看湯玉麟哈哈一笑:“老湯你這人不實誠,三丫頭啥也不知道愣讓你給蒙回來了。得了!既然是這樣咱先嘮點別的嗑。等丫頭自己明白明白再說。”
湯巧珍道:“曲司令這樣說只會讓我更糊塗,我到底該明白什麼?還是說我有什麼地方需要搞明白?”
湯玉麟咳嗽一聲:“丫頭,你別跟你曲大伯那搗亂,你娘和老四都在樓上呢,你這都多少日子沒回來了,她們想你都快想瘋了。回屋跟她們嘮嘮,等一會吃飯的時候我喊你。”
四妹與湯巧珍依舊親近,一見面就撲到姐姐的懷裡不放。其實這一年左右的時間裡,這姐妹兩個還是見過的。湯巧珍經常到教會小學看妹妹,寧立言偶爾也會陪同。至於母親見得少些,大多是在夏太太飯店吃飯交談。
每次見面的時候,七姨太關心的問題都差不多。先是問問女兒身體,在外面是否習慣,手頭有沒有錢花。隨後就開始關心她在寧家到底是個什麼地位,寧立言是否碰了她,又是否願意承擔責任。肯爲女兒花多少錢,分給她多少財產。
得知自己女兒和楊敏住在一起,始終沒被寧立言染指,她的表情都很古怪,說不上是欣慰還是遺憾。隨後便是囑咐女兒一通道理,要她主動和寧立言接近,不能讓兩人感情變淡。又告訴她必須做好防備,不能讓男人白得了便宜,不見兔子不撒鷹。
湯巧珍對於這種對話毫無興趣,隨着報社的工作越來越忙,也就越發懶得和母親見面。算起來母女兩人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面說話。
七姨太的臉色也很是憔悴,一副心事重重樣子,甚至比起四妹被綁架那次臉色更爲難看。不管怎麼說,總歸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即便這次很可能被母親出賣,湯巧珍依舊恨不起來她。只是沉着臉冷冰冰問道:
“又出了什麼事,非要弄成這樣。你們如今不再是大帥、夫人,只是普通的寓公家庭,就應該謹慎一些,不能再惹事生非。就算你們遇到什麼麻煩,也應該找我,我找三哥幫忙,何必非要把曲家人找來?我和曲振邦不可能結婚,你們死了這條心吧。”
七姨太未曾說話先無奈地嘆口氣:“丫頭到底是長大了,在外面這一年沒白混。遇上事不慌不亂,有點大人的樣,要是再摔打幾年,一準是個好手。看到你這樣,娘就放心了。就算是撒手閉眼,老四也有個依靠,你也不至於吃虧。”
“娘不用這樣。我是您的親生女兒,從小到大您的手段我哪樣沒見過?有話還是直說吧,用這種博取同情的手段可騙不了我。”
七姨太苦笑一聲:“得,我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丫頭練出來了,能笑話老孃了。我承認我對不住你,不該把你誆來。可是我不把你誆來,你爹那邊不能饒我,他那個脾氣你是知道的,我這也是沒辦法。你如今也是個大姑娘了,應該能體諒我這個當孃的難處,我實在沒轍了,咱家又攤上事了!”
湯巧珍沒說話,在她看來自己這個家庭遇到災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那幾個胡作非爲的兄長,加上父親的壞名聲,惹禍上身就是個時間問題。她冷冷說道:
“我從家裡離開的時候並沒辦分家手續,依據民國法律,湯家財產裡有我一份。我可以不要我那份財產,至於超出的部分就請你們自己想辦法吧。”
“我的小祖宗啊,你眼裡娘就那麼不是東西啊?我是你親媽,就算是窮死也不能賣閨女,我要真用錢給寧老三打個電話不就辦了?你別瞪眼,他雖說沒碰你,可也毀了你的名聲,難道不該出錢?這回不是錢的事,是咱家遇到個惹不起的魔王。就是你爹當大帥的時候都碰不起人家,何況現在?”七姨太略略壓低了些聲音:“劉黑七的人進了天津,正找咱家麻煩呢!”
劉黑七這個名字湯巧珍並不陌生。在她還在天津上學的時候,就知道這個混世魔王的名號。
這人本來是山東村莊的地痞,生在清末,長大成人的時候正趕上天下大亂,便趁着這個時機聯合了幾個與他一樣家無產業又不肯安心吃苦耕種的流民無賴結拜爲匪,做起打家劫舍的勾當。
先是單幹後來投靠孫美瑤,參與過名震世界的“臨城大劫案”。孫美瑤中計被殺,劉黑七帶人逃跑,沒用幾年時間便拉起一支隊伍,聲勢比孫梅瑤更爲壯大。他的部下兵力最多時達一萬餘人,人人有腳力來去如風,戰鬥力還在各地軍閥的正規武裝之上。
每次戰鬥或是行搶之前,劉黑七都會拿出大筆銀元,凡是戰鬥中敢於拼殺者,就能得到這筆獎金,所擄掠的婦女也可以優先享用。軍閥的部隊平日吃不飽臨陣發鈔票,劉黑七部隊臨陣發大洋事後有女人,是以軍閥的部隊和這支匪兵交戰往往敗多勝少。
救民無方擾民有術的軍閥見打不過劉黑七,便學起水滸傳的辦法想要招安。不想劉黑七也是聽過鼓書的,並不肯上當,反倒是將計就計藉着招安擴充實力。他先後歸順過何應欽、閻錫山、石友三等人,但在誰手下都待不長久。
劉黑七本就是腦後長反骨,只願當王不願爲臣的梟獍之徒,軍閥對他又多是利用並不信任,合作自然不會長久。這夥土匪又極爲狡詐,每投一個東家必要錢要糧要武器補給,幾次反水下來,部隊裝備越發精良,官兵越發不是他對手,劉部匪幫禍害的範圍也從山東逐漸擴大到河北、山西等省份。
天津城內流傳有關土匪的恐怖傳說,楊敏所聽說的那些土匪惡行,八成以上都出自劉黑七手筆。其做的另外一件極爲出名的事則是和主政山東的韓向方有關。韓向方先是抓了劉黑七的母親脅迫其歸順,劉黑七歸順未久就和韓向方翻臉帶兵反水,自山東一路打到河北順手刨了韓的祖墳,隨後流竄到熱河。
昔日馮玉祥手下十三太保之一大名鼎鼎的韓向方居然奈何不了一個土匪,連自己祖墳都無法保全,在當時也是一樁極大醜聞。劉黑七因此名聲大噪,也和湯玉麟產生了瓜葛。
匪幫自山東流竄到熱河,繼續做傷天害理的勾當。湯玉麟雖然是綠林前輩,可是自從主政熱河之後便化身爲和平主義者。化機槍爲煙槍,最大的理想就是帶領本省子民安心種煙。
爲了表達自己嚮往和平的意願,湯玉麟部下常年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絕不操練,部下士兵軍餉一直被大帥代爲保管,作爲和平保證金。如此一支愛好和平的部隊,自然抵擋不住劉黑七這幫兇神惡煞。
湯玉麟眼看匪勢日益囂張,爲了保衛自己的地盤以及神聖的大煙田主動出擊,以破釜沉舟的精神發動了……談判作戰。
官方代表與土匪在談判桌前一番脣槍舌劍,湯玉麟以自己偉大情懷成功感召了劉黑七,其終於承諾不再騷擾地方,尤其不會踐踏湯玉帥那些寶貴的煙田。作爲對劉黑七這種行爲的嘉獎,湯玉帥每年只需要支付獎金三十萬元即可。
這份“湯劉互不侵犯條約”簽訂不久,素無和平精神的日本兵便開進了熱河,湯玉麟從熱河的皇帝變成天津寓公,對劉黑七的承諾自然作廢。在湯玉麟看來,那些煙田已經歸屬日方所有,保護費用應該由日方承擔,可是劉黑七並不這麼想。
昨天晚上劉黑七的代表拜訪了湯玉麟,提出追索自條約簽訂之日至今應付“劉團”(劉黑七匪部以團爲號)之保護費用六十萬元,另因拖欠而導致的利息三十萬元。除此以外,劉團總眼看日寇猖獗痛心疾首,決定招募各方好漢舉起抗日大旗討伐日寇。素聞湯玉帥頗有傢俬,特請玉帥贊助軍費六十萬,合計現大洋一百五十萬爲盼。
如若玉帥不肯割愛,劉團弟兄將自行上門搬運,軍中多爲粗魯鄉農,過程中若有冒犯,望玉帥諒解。
“他敢!這裡是天津意租界不是山東那些小縣城!再說我們自己也有槍有護兵,何必怕那幫土匪?”
湯巧珍的膽量比起當初可不是大了一點半點,聽到母親的講述非但不怕,反倒是來了脾氣。七姨太道:“事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劉黑七今非昔比,他現在厲害着。他的人說了,如今劉團已經接受了二十九軍的改編,劉黑七本人就是察東剿匪司令。”
“那又怎麼樣?”
“你這孩子還是辦報紙的,連這都不知道?東北軍在河北快待不住了,這邊將來很可能是二十九軍的地盤。萬一劉黑七成了天津的保安司令,還有咱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