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楊敏離開天津前往鄉下時,寧立言只在老龍頭那擁擠的人羣裡,向着火車看,既不曾上車,也不曾在車站話別。但是他相信,楊敏可以感覺到自己,就像自己可以感覺到她一樣。
寧家、楊家兩家的下人僕役都在場,楊敏作爲一個好體面的女人,絕不會在那個時候對自己說什麼,更不會允許自己對她說什麼。公開露面除了說一些毫無意義的廢話,用禮數作爲枷鎖束縛彼此,其他一無用處。只遠遠看着對方,就最好不過。
在那之後兩人的聯繫主要通過書信,但是次數極少。除了考慮到楊敏身邊的僕人可能走漏消息外,主要是那位老太太住的地方雖然離天津不算太遠,但卻甚爲偏僻荒涼。
在這動盪的年月裡,郵差也不可靠,丟失書信是常有的事。何況在那種地方,兩人的書信往來必然會鬧到世人皆知。寧立言並不在意,可是楊敏卻要顧念名聲。
另外,寧立言也得考慮日本人。
陳夢寒是自願站出來,替寧立言吸引火力,作爲寧立言的一個公開弱點在外面招搖。楊敏卻不能如此。寧立言不想把楊敏捲到這種漩渦裡,是以書信很少,裡面的內容也刻意表現得超然。
即便是落入情報人員之手,從文字裡也感受不到兩人有什麼特殊關係。楊敏的回信則一如以往,大方得體中規中矩。像是長姐關懷幼弟,又似乎是一對摯友在探討人生。
她會提及鄉村的情景,身邊的人,以及自己那位義祖母的身體,再不就是說些閒話。至少這種書信落到外人手中,也沒人能指責他們之間有什麼。
只有寧立言能夠明白,這些文字裡包涵着怎樣的熱情,就像只有楊敏明白,寧立言是如何想的一樣。這是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默契,第三人拿到信也沒有作用。
由於最近和日本人走得近,寧立言主動中斷了與楊敏的聯絡。本是等待着風平浪靜再說,沒想到居然錯過了楊敏要回天津的消息。敏姐真是的,要回來爲何不對自己說一聲,讓自己也能去看她一眼……不對!
寧立言忽然意識到,情況不是自己想的那麼簡單。此時的楊敏和以前自己熟悉的敏姐並不相同,在她身上,發生了很顯著的變化。只不過自己一見到她就心中那份相思所幹擾,導致現在纔想到這一層。
“立言,不要站在那,過來一起坐。若不是喬小姐引薦,我還不知道唐小姐是誰。這便是你的不對了。好多事情不曾對我說,怎麼?跟我還留個心眼?”
楊敏發現了寧立言,主動走過來,把他拉去角落裡一起坐。燈光落在楊敏的身上,裸露在外的肩頭在燈光下泛着象牙般柔美光澤,讓寧立言心頭狂跳,嗓子發乾。下意識地想用身體遮蔽住楊敏,不讓其他人看到她的肩膀以及她整個人。
是了!問題就在這!敏姐幾時穿過這種暴露的衣服?又爲什麼會來參加英租界的舞會?
楊敏雖然是個讀過書,受過高等教育的新派女性。可是她平日給人的感覺,依舊是那種舊時代的大家閨秀。在她嫁入寧家之後,這方面就更是做到了極致,穿衣打扮格外在意,幾乎要把自己用衣物層層包裹起來。
雖然她也參加社交,更是三天兩頭去看望寧立言。但是隻有在寧立言面前,她能活得像自己,其他時候包括在參加各項社交活動時,她都只是在扮演“寧家大少奶奶”這個角色而已。一舉一動乃至穿戴,都完美地符合這個形象無可指摘。
寧家是新派人家,並不講究男女授受不親,也不會限制兒媳參與社交活動。可是楊敏依舊恪守着舊家規矩,社交只限於教會活動、校友會再不就是闊太太之間的一些必要應酬。
寧家是做外國人生意發家,楊敏本人卻不與洋人接觸。這種由洋人發起,且男女相擁起舞的舞會,按說她不會露面,更不可能穿這種大膽的晚禮服。
喬雪是個大膽而又沒什麼管束的女孩,露出如雪雙肩毫無壓力。唐珞伊的禮服就相對保守,不但遮住了肩膀連脖子都擋得嚴實。可是在禮服的收腰部分卻又格外用心,將她婀娜嫵媚的身段展現得淋漓盡致。
只有楊敏最爲奇怪。寧立言還是第一次看她穿這種西式晚禮服,雖然遮一肩露一肩,但不管是露在外面的圓潤肩頭,還是光滑如玉的後背,對於她這種本分規矩的女人來說,都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什麼敏姐會來參加這個舞會?又爲何會做這般打扮?
在寧立言到來之前三個女人的交談很投機,可是隨着這個男人落座,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古怪。喬雪和唐珞伊都不說話,只看着兩人。楊敏則微笑應對,不慌不忙。反倒是讓寧立言感覺,自己似乎來的不是時候。
“武小姐和湯小姐都住在喬小姐家裡,給人家添了好多麻煩。這是你的不是。”楊敏開口便是數落着寧立言:“幫忙可以,長期麻煩人家,便不應該。租界裡又不是沒有旅社,再說,也可以租一套公寓給她們住下。不管怎麼安排,都好過住在喬小姐那裡,搞得一家不像一家兩家不像兩家。”
“敏姐說的是,我的思慮不周全。”在楊敏面前,寧立言很少爭辯,尤其是當着外人的面。
喬雪微微一笑,“楊小姐多慮了。我這人就是好玩好熱鬧,家裡人越多越熱鬧越好。我不是你們本地人,沒有那麼多講究規矩。立言的家我想進就進,沒有一家兩家的區分。”
“哦……這倒是我鬧笑話了。”楊敏莞爾一笑,“我不曾留過洋,不懂外國的規矩,喬小姐原諒。我們中國人還是喜歡講個內外有別,尤其立言還沒成家,更要在意這些輿論。他的人雖然進了租界,但總歸是個中國人,若是因爲進了租界便學洋人的規矩,我先不答應。”
“入鄉隨俗麼。洋人到了天津,也得學天津的規則,反過來,我們也不能固步自封。該學的還是要學。比如這穿衣打扮,本地舊家可不許自己的女眷穿成我們這樣見男賓客。還得是洋人的舞會上,我們才能穿得自在。”
寧立言感覺自己似乎不該來,咳嗽一聲想要說話,卻被楊敏輕輕踢了一腳,就閉上了嘴巴。她微笑道:
“這其實也是老人爲了我們好。我看那幫洋人也未必對我們安着好心,方纔便有幾個人過來邀請我們跳舞。就他們那個樣子,哪裡是想跳舞,分明是想討便宜。我們若是太過膽大,可要小心吃虧。”
她看看寧立言,“老三,你說是不是?”
“都有道理……都有道理。”寧立言在楊敏的微笑和喬雪的眼刀之間,只能選擇絕對中立。
他不能落楊敏的面子,也同樣不能讓喬雪下不來臺。那是個好熱鬧也要面子的女孩,若是真讓她尊嚴受損,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風波來。眼下不是太平年月,自己人之間總該以和爲貴。
唐珞伊這時笑道:“是啊,楊小姐說得很有道理。那些洋人色迷迷的,讓人很不舒服。不過對付他們也不是沒有辦法。喬小姐,我們兩個去跳支舞怎麼樣?”
“我們?”喬雪一愣,隨後一笑,“唐醫生,看不出你還有這一手?兩個女人跳舞,便是洋人裡也少見呢。”
“是啊,這舞會從不曾說過不許兩個女人跳舞不是?咱們跳舞沒犯了誰的規矩,也省去許多麻煩。讓這幫洋人看看,咱們中國人是不是真的比他們土氣?”
她大方地伸出手,喬雪這等喜好熱鬧的女子哪能放過這個機會?跳起來拉着唐珞伊向舞池走,沒走兩步忽然想起什麼,回頭看着楊敏:“楊小姐,我聽說天津舊家還有給女兒纏小腳的。那等女孩就算後來把腳放開,也不能再跳舞。你見過這種可憐的女人麼?”
說完這話,她便隨着音樂與唐珞伊走入舞池,去享受跳舞的樂趣。寧立言咳嗽一聲:“喬小姐是個好人,幫了我很多忙。她這個人其實……”
“你不必說她,她是什麼人姐看得出來。”楊敏端起眼前的葡萄酒,喝了一口,搖頭道:“洋酒再好,總歸不如花雕。雖然這酒看着好看,價錢又貴,可是不合我們中國人口味。”
寧立言沒接這話,看看左右沒人,低聲問道:“姐,你來參加這個舞會,寧家人知道不知道?不會給你惹麻煩吧?還有,你的衣服?寧家那老太太雖然表面厚道,實際上是個狠角色。要是讓她說出話來,你的日子可不好過。我一會讓人給你買身禮服換上,別惹她不高興。”
“怎麼?往日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土匪,也有爲別人着想的時候?我還以爲你盼着姐和寧家吵個天翻地覆才高興呢。要是我被寧家欺負了,你管不管我?”
寧立言一愣,楊敏從不曾對自己說過這等話,此時說出來是什麼意思?他毫不猶豫道:“寧家要是敢欺負姐,我饒不了他們!是不是跟寧立德打起來了?還是宋麗珠欺負你?我現在就跟姐回去,誰敢惹你,我要誰好看!”
“你啊……”楊敏嫣然一笑,忽然主動握住了寧立言的手。“老三,姐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寧家把我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