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小日向面帶陰笑的樣子,寧立言就知道沒好事。
“三弟,我來給你送上一樁大富貴。”
“我看過水滸傳,劉唐的詞還是省省吧。有話直說。不過醜話說前面,別再給我弄這麼多麻包。我這幾天累得夠嗆了,該回家好好歇歇,有活我也不幹了。”
“這個恐怕是辦不到,這事還真是三弟的活,不幹不行。”小日向湊前一步:“三弟可曾聽說,昨個日租界出事了?”
寧立言如何不知此事?楊滿堂和他手下那些車伕弟兄乃是些血心熱膽的直性漢子,拿了錢財便搶着做事。一多半的人見天在日租界里拉活,再不就是找個背風的地方跟等活的車伕閒扯。日租界的大事小情,瞞不過自己的耳目。
昨天晚上,日租界的一棟公寓發生了爆炸。傷亡情況還不清楚,只知道白帽衙門的巡捕早早封鎖了現場,後面據說還來了憲兵,從裡面搭了死屍出來,還有傷號。但是在小日向面前,自然只能裝傻。
“正金銀行的常務小澤,昨天讓人丟了炸彈。好在小澤先生一回家就帶着妻兒出去應酬,只炸死了家裡的兩個高麗女傭,還有個前來拜訪的客人受傷。傷者是買辦何金髮的三姨太,一個懷了六個月身孕的婦人,但願她能挺過來,否則就是一屍兩命,造孽啊。未出世的孩子招誰惹誰了,憑空遇到這種禍事。”
壞了!
寧立言聽到這裡,就知道這件事必然棘手。前世在軍統裡打滾時,他最佩服布爾什維克的一點就是,他們的特工是真正的情報員,而不是刺客。他們不怕犧牲,但不會把性命浪費在行刺制裁上。
即便是鬥爭需要,不得不對某個人進行制裁,也會策劃周詳,確保冤有頭債有主,不搞梁山好漢那套滅人滿門的手段。
小澤的真實身份不提,公開身份是正金銀行的常務,標準的非戰鬥人員。對他實施暗殺,本就容易惹來爭議。現在正主沒殺成,反倒是造成無辜傭人以及訪客死傷,這裡面還有孕婦牽連其中,更加說不過去。剛纔小日向提到,他還有老婆孩子?
把婦孺列爲暗殺目標,是丟人的事,在天津更是如此。本地素來有着禍不及妻兒的樸素道德觀,便是混混抄家,也是隻找本主,不犯家人。抗日鋤奸本是光明正大的壯舉,若是沾上婦孺血肉孕婦性命,對所有抗日團體的形象都有不利影響。
天津城裡百十來個抗日團體,本來就良莠不齊,手段五花八門,其中很有些人的行爲遊走在道德邊緣。日本人一直在找這種黑材料,把抗日團體形容成無法無天的暴徒。這樣一來,日本對於中國的侵略行爲就有了藉口,日軍的暴行也可以解釋成維持治安的需要。
年前暗算宋麗珠雖然是日本人授意,但是動手的都是中國人。而且那幫人都是救國軍成員,接受的也是自家司令的命令。從頭到尾,從程序上找不到日本人的破綻。
這就是日本人的陰損之處,在關外肆意作惡,在關內由於還沒成爲佔領軍,就需要維持體面。如果寧立言窮追不捨,真的把案子查清,也是關外的抗日武裝集體頂雷。可惜的是這個道理大多數抗日團體不明白,包括軍統也不明白,平白被日本人算計。
這次如果是對小澤一個人打黑槍,那麼問題可以引到日本對華的經濟入侵上。這筆爛賬糾纏起來,會牽扯到日本在華北的經濟掠奪,以及滿鐵公司對中國經濟的破壞,於日本人也很被動。可是行刺者使用炸彈爲武器,這就落了下風。
炸彈不長眼,如果小澤當時未曾外出,他老婆孩子也有可能被炸死。日本人必然會說天津存在着武裝暴徒,對於日本無辜僑民實施襲擊。爲了保護僑民的安全,自己就要增添兵力,同時中國方面也會承擔巨大的壓力,乃至做出讓步。
不考慮日本人的借題發揮,單是抗日團體殺人不管不顧,老弱婦孺都要殺害的輿論一旦形成,對於所有的抗日團體也是巨大危害。
眼下日本人的勢力越來越大,憲兵特務進入華界抓人綁架的事時有發生。抗日團體在華界很難立足,只能退入租界。
英租界奉行中立原則,禁止在租界裡宣傳抗日。但當下而言,有人在英租界喊口號或是組織個秘密集會,英國人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只要別鬧出人命就沒人關注。可是隨便丟炸彈的,就另當別論。
一羣隨便丟炸彈炸婦女兒童的武裝團體,會令所有人不安。爲了保證自己的安全,英國人也要對抗日組織趕盡殺絕,免得炸彈落在自己頭上。這幫糊塗蟲啊,你們怎麼就不能用個穩當點的辦法?
寧立言心裡起急面上裝傻:“這事發生在日租界,不該是憲兵隊負責?”
“爆炸雖然發生在日租界,可炸彈卻是從英租界帶出來的。池上隊長勘察過現場,確定炸彈是放在小澤先生帶回來的一件古董裡頭。定時炸彈,鬧鐘和電池都是德國貨,還使用德國的軍用炸藥。所幸裡面摻的黑火藥太多,否則整棟公寓都好不了。能用得起這種定時炸彈的,必然是殷實人家。從他們身上,很能發一筆財,這也是咱們兄弟的交情。其他人想要這種好活,我還不肯給呢。”
聽到這裡寧立言已經知道這件事是誰做的了。
學生抗日便是如此,不知畏懼,缺乏謀略,敢想敢幹,不計後果。真以爲有抗日這個正義的目的,就能得到所有人支持?一幫沒經過磨礪得傻小子。
黑市上的人管你是抗日還是幹什麼?只認錢不認人,便是親孃老子也照坑不誤。花了買軍用炸藥的錢,結果買到了一堆“雜合面”。也幸虧如此,否則日本人就更加得意。
炸彈怎麼放進去的,他心裡已經有了個大概的推測。有人送了小澤一件古董,事先在裡面做好機關,藏了上好定時器的炸彈。用這種手法,必然要找天津地面精通古玩擺件的手藝人做活,華子傑作爲探長,找這行人最方便。
這年月日本銀行裡最多的就是特務而不是經濟學家,小澤多半也不例外。本地人的機關沒能騙過日本專業人員的手眼,再聯想到他帶了妻兒出門的舉動,寧立言得出一個大膽的推測:這次的爆炸雖然是連樹斌他們策劃,結果卻是日本人自己導演的苦肉計。
連樹彬這個混賬東西!你做個定時炸彈直接引爆,把他炸死在銀行裡就算了,何必把時間定那麼長?結果事情露了馬腳,鬼子將計就計,帶了老婆孩子出門拜客,又找個人來家裡做替死鬼,擴大輿論影響。
何金髮是雙田洋行的買辦,東洋主子的命令不敢拒絕,只能把自己的小老婆和未出世的孩子犧牲掉。這幫混蛋!自己喪盡天良,卻要中國人承擔污名。可是又能怪誰?要怪,也是怪自己的人沒長腦子,鬧了這麼大的破綻。
華子傑啊華子傑,你這回又惹禍了。
寧立言不用問,就知道這裡面有華子傑的事。這小子白學了這幾年警政,怎麼就連殺人都殺不利索?
他看看小日向,皺着眉頭:“軍用炸藥、德國電池,這是有錢人家孩子乾的。這幫人不好惹啊,英租界這地方是看錢說話,誰有錢誰有理,我這督查也怕有錢人。沒逮着他們的手腕,我可不好抓人。”
“不用急着抓人,要想抓,我們已經抓了。”
隨着大批貨物運出,小日向的腰板拔得更直,說話的聲音也比過去高了幾個調門。再有個變化,便是臉上的笑容少了。屬於土匪頭目的兇悍,逐漸取代了本地街面“來人兒”的和氣。
寧立言算是個例外。雖然小日向對寧立言的稱呼已經從“三爺”變成了“三弟”,可是每次見面都是笑容可掬,態度比對其他人強多了。這固然是因爲寧立言牢牢控制着苦力工人,把天津的所有大碼頭牢牢掌握在手裡,也是因爲他通過了小日向的初步考驗。
碼頭的貨物已經發走了四分之三,包括那些槍支彈藥,全都順利裝船啓運。如果寧立言心懷異志,絕不會如此配合。雖然寧立言借這個機會也運了不少自己的貨物出去,但是這不算毛病。吃江湖飯的,都會佔這種便宜,只要不耽誤自己的事,就沒什麼關係。
這批關係着小日向個人前途地位的物資順利運出,外加池小荷的事,讓小日向認爲拿捏住了寧立言的把柄。兩個陌生人之間的交情要一點點建立,現在還談不到推心置腹。但不妨礙在現階段,小日向把寧立言當成自己人。
既是自己人,便有幾句心腹話。
“三弟,要想抓人我已經抓了。又是軍用炸藥,又是德國電池,這人太好找了。我們要找的不是他,是他的整個團伙,一網打盡一個不剩。還得把他後面的人挖出來,這纔是咱們要的東西。”
“你確定他們背後有人?”
“一幫紈絝子弟,若是沒人指使,哪敢幹這事。他們背後必然是共產黨挑唆,纔會如此喪心病狂。”
“這話恐怕不對吧?那幫人窮的要命,哪有錢買德國貨?”
小日向嘿嘿一笑:“三弟,你這人平時腦子靈活,怎麼這時候倒犯起糊塗了?人到了你手裡,不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我們現在掌握了兩個嫌疑犯,一個是三北公司經理的大兒子,另一個就是你手下的愛將華子傑。聽說你睡了他的未婚妻,乾脆趁這個機會把他結果了,省得後患。不過動手之前,必須讓他們交待出來自己的組織還有誰,另外必須讓他們承認,自己的行爲是共黨指使。這對咱們都有說不盡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