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內藤的別墅內。
自從小日向進入天津之後一直精神倦怠的內藤,在拿到一份文件之後忽然煥發了活力。先是從牀上坐到寫字檯前面,拿着放大鏡對着反覆看了半天,隨後突然跳起。一大把歲數的老頭子,居然拿了把扇子在房間裡連蹦帶跳嘴裡還哼哼唧唧唱着什麼,那模樣怎麼看怎麼像是“撞客”。
伺候內藤二十多年的老僕人連忙從廚房抓了把白米朝自己主人身上撣,內藤揮手把他趕下去,自己繼續着這場敦盛。
他高興,從內心裡高興,必須要做點什麼來抒發一下情緒,否則對不起自己。中國人說老要張狂,自己現在有足夠的資格張狂。
那份文件來自大洋彼岸的花旗國,雖然只是一份草案的抄件,但是這份草案的通過已是板上釘釘,現在就是在走流程,而且內容不會變更。
妙啊!實在是太妙了!
可以預見,這份文件通過之後,全世界白銀的價格都會翻着跟頭往上漲。對於中國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在美國的官方論調上,認爲提高白銀價格就提高了中國的對外購買力,給美國商品開闢了廣闊的市場,可以銷售掉美國過剩的汽車和小麥。同時,提高銀價將使中國貨幣升值,增加中國工業產品的成本,削弱中國產品的競爭力,對本土的企業家和農民有利。實際上這是上墳燒報紙——糊弄鬼的話。
中國現在還在實行金銀本位混合生效的貨幣機制,白銀對中國的意義不單純是貴金屬,其價格的漲跌關係着貨幣的幣值。
這條政策一實行,中國的商人必然會想方設法把白銀往美國銷售,可以預見的是,接下來就是白銀大量外流,市面貨幣緊縮。商人貸不到款,各領域現金流不足,本就因戰爭而萎靡的經濟更是雪上加霜。
當然,也會有人因此致富。
那些得到消息的,善於投機的商人,會靠着這件事發一筆財。不過最發財的,還是自己這些洋人。
弱國不但沒有外交,也沒有發財的權力。再精明的投機客只能跟在自己後面吃點殘羹剩飯,真正的好處只能歸外國人所有。
去年聽了寧立言關於白銀價格走勢的分析後,內藤就指示自己在正金銀行工作的門生有意識吃進白銀。正金銀行裡存了大筆的白銀,現在只要把它們賣給美國人,就是好大一筆進賬。
他興奮不是因爲自己從中賺取的利益,也不是因爲中國財政的損失,而是他發現自己成功栽培出了一頭爪牙鋒利的幼虎。年紀輕輕就能有這種見識已經難得,更難得的是有把想法付諸於行動的能力。
本地的聰明人和膽大之人都不少,能把這兩點完美結合的就不多,寧立言無疑是其中的翹楚。能夠壓上大筆身家和美國銀行對賭,這必須是有足夠的膽量和自信之人才敢做的事。最重要的是,他成功了!
雖然在天津生活了半輩子,乃至有些時候內藤認爲自己比大多數本地人更像個“老天津衛”,但是他終歸是個日本人。思想上難以擺脫日本模式:成王敗寇。
寧立言的成功就是最好的證明,證明他內藤目光如炬,慧眼識英雄,早就看出了這是個可堪造就的大才。要想實現自己的目的,把軍部那幫狂人手腳束縛在關外,不讓他們進攻華北乃至整個中國,就得靠這個年輕人。
軍方的行動越來越猖狂,也越來越肆無忌憚。冀東公署剛剛成立,就有人想要策劃華北自治。小日向的普安協會,就是這個計劃裡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
國民政府本就懼怕日本,這次被自己的美國靠山背後捅了一刀,更沒有力量和日本抗衡。東北軍的武力尚不足以消滅殷汝耕,更談不到保證華北安全,要想挽住帝國戰車的轡頭,保住這座城市,只能靠自己這個老頭子外加寧立言這個膽大妄爲的輕狂後生。
這小子原本以爲只是個武將,沒想到居然還懂得經濟,真是上天派來的好幫手。他會幫助寧立言從美國人手裡拿到這筆收益,這是他們做大事的資本。
有了這筆錢,就有了和關東軍、華北駐屯軍周旋的籌碼。更會幫助他削弱日本軍方,至少在華北這邊,讓軍方和他們的代理人大出血。大軍未動,糧草先行,于軍隊而言,錢財的重要性相當於血液之於人體。
沒有了經濟支撐,再強的軍隊都沒法保持戰力,至少短時間內沒辦法揮師入關。他相信寧立言有這個能力做好這件事,更有這個動機。他的那個心頭摯愛楊敏,此時應該賴在他懷裡向他求援。
寧立言的脾性,絕不會看着自己的女人吃虧。只要他肯出手,那個背棄了自己的逆徒佐藤秀忠,肯定會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他身後的軍方資金如果介入……到時候就有好戲看。
饒是內藤詭計多端,這次卻也走了眼。與他想像相反,寧家的實際情況不是楊敏向寧立言撒嬌,而是反過來。寧立言從背後抱着楊敏,將頭貼着她的頭,正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懺悔:
“姐,我這次讓你失望了。沒能管住自己,惹出那麼多事情。”
不管在外間如何呼風喚雨,在楊敏面前,寧立言始終像孩子一樣恭順聽話。尤其這次又和唐珞伊拜了堂,祭了祖,還和老家人見了面,更讓他感覺對楊敏充滿愧疚。
雖然楊敏並沒抱怨什麼,也沒有表現出不滿,反倒是如同迎接遠行歸來的丈夫一樣給了他無盡的溫柔,可越是如此寧立言就越覺得無地自容。從不能給楊敏一個婚禮,無法給她“寧太太”的身份開始,自己在她面前就註定是個罪人,只是這次自己更加罪孽深重。
楊敏並沒有發火,只是輕輕颳了一下寧立言的鼻子。“做都做了,現在道歉有什麼用?難道我板起臉來說不許狐狸精進門,你就和唐小姐一刀兩斷?你要是敢這樣對待女孩子,看我饒得了你?”
“姐知道你是覺得對不起我,可是在你眼裡,我難道就那麼不講道理?當時那種情形,除此之外再無別策,唐小姐也是心甘情願做你的妻子,這也算皆大歡喜。退一步說,你和她做成夫妻,總好過便宜那些土匪。姐不是個大度的女人,也會拈酸吃醋,但是也分得清輕重。再說喬雪肯安排你們兩個一起出去,就是默許了這件事,難道我的見識還比不上她?”
“不是……我就是覺得……”
“你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補償我對吧?”楊敏趴在寧立言耳邊一笑:“你要是想補償我,就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麗珠那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咱的孩子過繼呢。”
寧立言無法想像,一向端莊自持的楊敏,也會有如此嫵媚的一面。雖然只是一句話,卻像個火種,點燃了寧立言周身血液。被四姨太那等尤物撩撥起來又不得不刻意壓制的火頭,本來在唐珞伊那裡略有緩解,此時卻又死灰復燃,以燎原之勢把他和楊敏包裹起來。
楊敏拿出寧立言送自己的禮物:一雙玻璃絲襪子,在寧立言面前緩緩穿上。她沒受過這方面訓練,卻也不需要訓練。女人如何取悅自己的男人,吸引他的注意本就是一種天賦。楊敏從不缺乏這種天賦,只是以往沒有展示的機會,只能故意保持古板。只有在寧立言面前,才能進展所長。
這種織物眼下還是奢侈品,價值三十大洋一雙,稍微一個不留神跳絲,三十元立刻報廢。可是寧立言看來,這三十元實在太值了。饒是彼此之間早已經親密無間,楊敏的這個動作依舊讓他心如火焚難以自制。
楊敏看着他那副恨不得立刻撲上來的猴急樣子,反倒是越發從容,微笑道:
“三弟是不是以爲姐這輩子不會說這種話?也不知道怎麼吸引男人?傻小子。姐也是個女人,哪能不會這些?只不過姐的這些本事這輩子只對你一個人使,而且也不能總對你這樣。否則……還有喬雪她們什麼事?”
只有在這種絕對私密的空間內,楊敏纔敢於展現自己另外的一面。“我知道自己不如喬小姐、唐小姐她們漂亮,可我要是存心和她們爭寵,這些人連你的面都看不見。所以我必須對你冷淡些疏遠些,她們纔有機會。”
“這對我可不公平。”寧立言有些賭氣地說着。
楊敏後背靠着牀,腳在寧立言身上輕輕一踢:“誰讓你對我們都不公平,這就是你的報應。這段時間你白天的時候不要煩我……”
寧立言連忙打斷:“姐剛纔還說講道理的。”
“聽我把話說完。”寧立言的身上又捱了一下。
“你大哥現在還沒回來,寧家的生意還要我操心,再說老太太那邊還總打發幾個女眷跟在我身邊晃盪,說好說歹,話裡話外的意思是想勸我回頭和寧立德複合,把麗珠嫂子休掉……你別生氣……這是老夫人的想法,又不是我的意思。我自然是不會再像過去那樣逆來順受,就是我爹發話,我也不可能離開你。可是老夫人那邊咱好歹也得給她保存點體面,要不然把她氣出個好歹,也對不起老爺子不是?再說最近生意急轉直下,我也煩着,你就算真來我也沒心思陪你,倒把你冷落了。你白天的時候多陪陪雲珠。”
“雲珠那我肯定會陪,可是你這……”
“聽話。”楊敏態度不容辯駁。“雲珠剛剛死了至親,表面看着沒事,心裡一準比油烹還難受。家裡人再多都沒用,她跟誰都不親,唯一的指望就是你。你要是再不陪着她,還有良心沒有?甭等一個月,你現在就得當好她的丈夫,哄着她陪着她,讓她知道你疼她在意她。要不然非害她大病一場不可。我告訴你,要是把雲珠冷落了,就別往我這屋來!”
“行,我都聽姐的。”話雖如此,寧立言語氣裡的失落,楊敏還是感覺得到。她又笑了笑:“我剛纔說的可是白天,到了晚上的時侯……就看你的良心了。”
這句話的殺傷力比方纔更大,此時寧立言確信楊敏說得沒錯,她如果拿出全身解數,喬雪或是唐珞伊只怕真就不是對手。不過他也知道,楊敏雖然嘴上厲害,其實心裡也沒底。否則不至於拿出這種絕招,來向自己討好。
要想讓楊敏心安,就只能按她說的做,早點讓楊敏懷上孩子才行。
他輕輕握住了楊敏搭在他身上的腳掌,楊敏則滿懷期望地看着他,小別勝新婚,這時誰還顧得上生意錢財?
內藤這次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