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樓。
炤寧坐在雅間內,等待晉王妃到來的期間,琢磨着太子與太子妃這對夫妻。
太子師庭逍,皇室嫡長子,幼年獲立儲君。天資聰穎,勤奮好學,性情沉穩內斂。年少時與師庭逸在江府進進出出期間,在她眼裡,如同溫和親切的兄長。她從不記得太子曾對她流露過含有恨意的神色。
她輾轉到江南之後,因身邊人手已成氣候,索性恣意縱情地與舊友團聚,結交新友。沒多久,太子聞訊,命親信給她送去五萬兩銀子,又與當地官員打過招呼,所作所爲,都是讓她過得更舒心。
予莫官職的事,太子當時極力推薦,事後並不居功,且與江府一直保持着以往不遠不近的關係。
太子這邊,毫無破綻疑點可尋。
太子妃出自榮國公佟府,閨名念嬈。榮國公府本是太后母族,眼下又出了一位太子妃,門第自是顯赫榮耀。與文武並重的江家不同,佟家歷代從文,近百年來出過三位名滿天下的大學士,兩位入閣拜相的朝廷重臣。
五年前,太后病入膏肓。皇帝重孝道,命太子與剛及笄的太子妃從速大婚,意在讓母后走得心安。
太子妃滿腹經綸,制藝做得尤其好,諸多才子都要望塵莫及,又有着明豔照人的樣貌,一度是名動京城的人物。
家族是皇室姻親,太子妃與太子自然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佳偶,成婚這幾年伉儷情深,實屬世人意料之中。情深是一回事,日子不完滿是另一回事——成婚這麼久,兩人一直不曾爲皇室開枝散葉。子嗣對於儲君來說,是大事。
太子妃在成婚那年有過喜脈,後來不知爲何小產了,此後一直沒傳出喜訊。
即便如此,太子從不曾有過立側妃的意思,皇后張羅過,他親口婉言拒絕。皇后從來就是心意盡到不問結果的性子,兩次之後便不再管這檔子事。皇帝也曾爲此事着急上火,可是太子不爲所動,擺明了就是迎娶側妃也不會碰一下的意思。能怎樣呢,只得指望太子妃的身體快些將養過來,生兒育女。
炤寧與太子妃自然是在諸多場合有過交集的。她對太子妃的印象是聰慧流轉,不參與無趣或無聊的話題。大抵是因太子、師庭逸的緣故,太子妃對她的態度柔和親切。遲早要母儀天下的人,當然有城府,遇大是大非時果決強硬。
江府與太子府、佟府從無糾葛,正如炤寧與太子、太子妃一般。
而這正是炤寧百思不得其解的——恨不得要她死的人,總得有個拿得出手的理由吧?不恨一個人,緣何佈局謀害?
這幾乎讓她懷疑自己判斷錯誤。
但若不是他們,還能是誰呢?往他們下方看,沒有人能利用晉王、陸府爲難江府衆人,不夠分量,且無利可圖;往他們上方看,唯有皇帝,皇帝若要她死,她早已死了幾百次。
皇帝……他應該早就察覺到太子府一些蹊蹺之事了,不然爲何要命人跟隨她在外遊走,又爲何說出那句有人要拆散她和師庭逸的話?心疼幺兒不假,但無必要做到這個地步。
很明顯,皇帝認爲是太子妃佈局索她性命——怎麼樣的帝王,都不會縱容一母同胞的兩個兒子爲了一個女子發生衝突,甚至於自相殘殺。與女子相關的事情,在帝王眼裡便是好說好商量的事。
炤寧倒是也希望皇帝的猜測無誤,這樣的話,事情相對於來講要簡單些。
怕只怕,人家是夫妻同心,或是另有世人所不知的隱情。
炤寧在心裡嘆息一聲,轉去裡間,坐到桌前,自行博弈。
紅蘺進門來,“您下午交代的事情,都已有了結果。”
“說來聽聽。”炤寧想要知道,常與江佩儀來往的周靜珊,是否也是人手裡的一枚棋子。最初從顧鴻飛口中得知婚訊,她留意到周靜珊這個人的時候,便有一瞬間懷疑這一點,只是念頭一閃而逝,到今日才清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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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妃步入狀元樓,一路冷着臉。
她與炤寧一般年紀,同一年及笄,同一年的運道卻大相徑庭,她嫁入了皇室,炤寧則失了家族的庇護。三年來,生了一個女兒,眼下最着急的是莫過於生個兒子,如此,對誰都有個交代。
她早些年妒忌炤寧的容貌、家世,後來便是憎惡了,因爲炤寧得了她夫君的青睞——晉王時不時就把她和炤寧放在一起比較,她自然會顯得一無是處。晉王這輩子的頭等憾事,便是沒能在炤寧落魄時將她迎進王府做側妃。
沒錯,她希望那個傾國傾城的妖孽死掉。未能如願,是她此生頭等憾事。
她並未控制情緒,進到雅間門裡,仍是神色冰冷。她一點兒也不希望見到炤寧,除了憎惡,還因爲心虛——三年前,有人將一幅寓意頗佳的水墨畫交給她臨摹,告訴她這是江四小姐將面世的新畫作,她若抓緊臨摹出來示人,便能讓江四小姐吃個啞巴虧。
她自然樂得爲之,藉此有了小小的才名。美中不足的是,還有幾名閨秀亦如此,到如今還有閒人爭論到底誰是畫作原主。
炤寧上前行禮,不卑不亢。
晉王妃落座,“倒是沒想到,你這愛財之人也會請別人用飯。”
炤寧失笑。
晉王妃命人喚來夥計,點了幾道價錢高昂的招牌菜,又要了一壺價格最貴的西湖善釀。
炤寧則是依着喜好點了尋常的兩葷兩素、一壺梨花白。她無需討好遷就晉王妃,樂得各吃各的。
酒菜上桌前,兩女子均是緘默不語。
晉王妃逐一品嚐了菜色,喝完兩杯酒之後,問道:“因何請我來此處?”頓了頓,又嘲諷地笑着補充一句,“或者我應該問燕王爲何請我們來此處。”
“算是爲着賠禮吧。”炤寧言簡意賅地將周靜珊之事訴說一遍,“雖說週二小姐有錯,可太夫人訓斥她在先,燕王殿下教誨顧指揮使在後,到底是有些過分了。”
“有這等事?”晉王妃難掩驚訝。不應該的,她應該及時獲悉纔是。
炤寧歉意地一笑,這歉意是爲着別的事:“是爲此事,燕王殿下才下帖子宴請你們。”她沒對晉王妃用尊稱,完全不需要。
幾句話分明是別有深意,晉王妃不由狐疑地看住炤寧,腦筋迅速轉動着,結果卻是愈發惶惑,“燕王的帖子是午後送到的,他如何能事先知情,難不成是你……”難道流傳的那些閒話屬實?
炤寧語聲徐徐:“我若是善類,怎麼會引得你們三年前設毒局意欲殺之;我若是善類,怎麼能在三年之後好端端地回京。這種未卜先知的事,不知你是否曉得,指使你的人也做過——你畫藝一般,三年前卻因一幅水墨畫博得了小小的名氣,難道不曾感覺到詭異?你看,有這種本事的人不少呢。”
最心虛的就是這件事,猛然被人提及,晉王妃不由惱羞成怒,“什麼指使我,誰指使我?還有畫的事,你是胡說八道,分明是血口噴人!”
炤寧拈起小小的酒盅,喝了一口梨花白,眉宇淺含笑意,不勝愜意。
晉王妃凝眸看着明燭光影裡的炤寧。這女子過分的美麗,白日如仙,夜間似妖,橫豎不像真人。再品一品那一番話,她真有了幾分恐懼。
炤寧打蛇隨棍上,“不少人說我能掐會算,怒極時行詛咒之術,我從沒承認,可也沒否認。你要不要試試傳言到底是真是假?”說完,意味深長地笑了。眼前人在整件事裡,沒起過多大的作用,她並不惱恨,眼下只是存着幾分捉弄之意。
對方越是意態閒散,越讓晉王妃提心吊膽。三年來,她心裡何嘗不是縈繞着重重迷霧,太多的事情,都叫人覺得詭異。而種種詭異之事的根源就是面前的女子。
白薇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帶進一股冷風,使得案上燭光搖曳不定。
晉王妃一時竟因此心驚肉跳,面色愈發蒼白。
到了這地步,便是什麼都沒說,亦等於承認一切。炤寧心想,這人也是可憐,自己明明是個人,她偏把自己當成妖孽,一旦相對而坐,可不就破綻百出了。要是換個人來,還真不行。
做妖孽原來也有好處。炤寧笑意更濃,見白薇指一指裡間,用口型說有要事稟明,便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繼而對晉王妃道:“想來你也沒了胃口,不妨先走。記得去東宮說一聲,我早已知曉一切。”
晉王妃不由驚懼交加地睜大眼睛。之前便是再害怕,總會存着三分希冀,願意相信炤寧故弄玄虛,怎麼也沒料到會有這點破真相的一句,還是用那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
“保重。”炤寧一笑,轉去裡間。
白薇先交給炤寧幾張藥方,“您看看,是楊太醫私存着的,他是太子妃最信任的太醫。韓指揮使命親信交給奴婢的,此刻韓指揮使在對面的麪館吃麪。”
炤寧逐張看完,不由訝然,“都是女子小產之後溫補的方子,她這可是第二次了。”
白薇點頭,“是啊,怪不得外人都不知道。這次要是傳到宮裡,皇帝皇后如何都要給太子物色側妃人選了,子嗣艱難對於尋常官員都是大事,何況太子之尊。”隨後又稟道,“他們爭吵不休,是因太子妃認定小產是遭了陸家人的算計,苦於沒有證據。太子說便是有證據,也要等時機,何況空口無憑——這是打探到的消息之一。”
“還有別的說法?”
“是。”白薇道,“另一種說法,是太子與太子妃近來相敬如冰,見面至多是三言兩語。太子處理完政務之後,經常在書房沉思,不容任何人打擾。眼下可以確信無疑的事,是太子妃小產之事。”
炤寧蹙眉深思,神色越來越凝重。
太子幾個月以來對陸家隱忍不發,肯定有問題——太子怎麼可能不把子嗣的事放在第一位?別說與太子妃情分深厚,便只是奉旨成婚,他也會爲之大動肝火。
可他沒有。
原因是不是想要故佈疑陣、借刀殺人?——陸家已經利用完了,隨時有背叛的可能,這世間只有死人能讓人全然放心。但他是儲君之尊,一定不願意揹負翻臉無情屠戮親人的罪名,借江府、韓越霖甚至是師庭逸之手除掉陸家豈不更佳,況且眼下這三方擺明了都有這意思。
再有,被追殺的日子裡,皇帝的親信親眼見過那些人的身手,不止一次說過不輸錦衣衛,當然,那時他的用意是爲了誇獎她身邊的護衛、丫鬟實在出色。
培養出那樣的人手,絕不是太子妃可做到的。太子妃若要動用東宮的人手,一兩次興許可能,數次便不可能不爲太子知曉。太子若是無心取她性命,早已阻止。
太子妃呢?在整件事裡,她也有參與。炤寧想到了那些被人臨摹的畫,想到了被迫關張的鋪子,想到了江素馨、江和儀被懲戒的消息同時傳到市井的事——男人是不會做這種事情的,便是惡作劇,也不會用這種手段。
太子妃一直都在幫襯太子,這情形正是她最不願看到的夫妻兩個同心協力。至於近日的矛盾,定是另有隱情起了分歧。
毋庸置疑,隱藏於幕後的元兇,是太子。
他爲何要到三年前纔出手?因爲以往那些年他沒有機會,最重要的原因是,他要折磨她。
心如刀割的日子,她已品嚐太久。孤單、病痛、被放棄、流離於世間,那樣的時日中,她不是沒想過一死了之。是,就是生不如死,是她想要讓元兇承受的滋味。
父親在世的時候,江府如同鑄建了銅牆鐵壁,太子沒有機會。雙親先後離世之後的三年多,她一直足不出戶。揚名那年,也只是在皇帝、皇后所設的宴請中露面,平日還是留在府邸,等着師庭逸、韓越霖、程雅端等人找上門。太子總不能派死士入江府取她性命,一旦落下蛛絲馬跡,他的地位都會動搖。
直到出事那年,她心緒好轉許多,有閒情見見外人,府裡有宴請的時候,時不時去湊趣消磨時間,偶爾會出門去找雅端或是到別院散心。
一步一步,她給了人可乘之機,給了人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的機會。
炤寧踱步至窗前,推開窗子,看着夜色中的長街。
街上處處閃爍着燈籠、風燈的光火,行人神色愜意閒散,一派盛世安穩的景象。
世道安穩,她卻不得安穩。
風襲來,帶給她徹骨的冷,帶給她初離京時那種孤單、無助。
竟是太子。
怎麼會是他?
與他爭鬥的結果是什麼?
她無所謂,多少次死裡逃生,她早就當自己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可是,別人呢?
她要讓他們陪着自己踏上這條兇險之路麼?一旦失敗,便會痛失一切,甚至死無葬身之處。
並且,失敗的機會是十之八九。一旦他成爲新皇,所有人的性命都握在他手裡。
最重要的是,緣何而起?
炤寧絞盡腦汁都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