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寧生涯中第一場變故,是在十歲那年:雙親先後病故,辭世之前,過繼了時年九歲的江予莫到名下。
第二場變故,始於她及笄之年的一場亂局。時年深秋,詭異之事頻發,炤寧與元皇后母族陸家結仇。在一些人眼裡,江炤寧意味的是不可開罪,惹她厭憎、詛咒,便是生不如死的下場——活生生的妖孽、煞星。
很多人問炤寧要個說法,炤寧始終沉默,一言不發。
這些是非,最終導致非她不娶的燕王選擇放手——他是太子胞弟,元皇后所生。
炤寧離京幾日後,自太醫院傳出消息:她重病纏身,若不能得遇神醫妙手,只有三五年可活。
外人紛紛向江府求證,江府的人黯然點頭,說炤寧離京的最重要原因,便是四處尋訪名醫。亦是爲這緣故,雖然怪事大事頻發,也無人深究她的過失。
人們聽了,只道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少年郎總會悵然地嘆一聲紅顏薄命——炤寧十四歲那年,先以才情名動京城,後成爲帝后亦讚譽有加的第一美人。她與燕王曾是最受人矚目的一對璧人,局外人滿以爲能夠親眼見證一段當世佳話。
誰承想,世事無常,情緣薄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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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荏苒,三年歲月消逝。如今是雍和二十六年冬季。
這日黃昏,飛雪連天。一列輕騎踏雪入城,飛馳在京城的古老長街。
爲首之人,是燕王師庭逸。
雍和二十四年春日,漠北屢犯大周邊境,侵地擾民,師庭逸請命掛帥出征。戰捷後又轉戰西部,對敵西夏,今秋大獲全勝,於一個月前班師抵京。
征戰期間,抱負得以實現;凱旋而歸,獲得榮耀權勢。這一切不能讓他生出喜悅,心魂如墜孤寂深淵。那是因失去炤寧而起。
報國安民與兒女情長,本就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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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戰期間,才知戀火已然入骨,非漫漫時光、山長水闊可磨滅阻隔。
回首前塵,方覺將他與她的情緣斷送的,不過微末小事、一念之差。
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對她沒有足夠的信任。
在外期間,他命手下詳查的舊事真相浮出水面。是他錯,錯怪她,錯信旁人。
回來第二日,便遠赴他鄉尋找炤寧,一再與她失之交臂,不知是不是她有意迴避。
可不論她怎樣待他,都是應當的。
終於,她結束了遊歷,回到京城。
他要見到她,刻不容緩。
是因爲他,她誤了最美年華,芳華極盛時流離在外。他要償還,請她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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炤寧回京後,並沒回江府,暫居在筱園。
筱園位於京城最繁華的地帶,鬧中取靜,遍植梅花,最宜觀雪賞梅。出了門,穿過長長的街巷,向左轉,便是老字號酒樓——狀元樓。
這一晚,炤寧在筱園暖閣裡間用飯。
花梨木桌上擺着狀元樓送來的醋魚、酥藕、油爆蝦等西湖菜,另有一壺溫得恰到好處的陳年竹葉青。
對着佳餚美酒,炤寧胃口缺缺,吃了幾筷子菜,喝了半杯酒,末了,慢吞吞地喝湯。
紅蘺垂着頭掰手指,回想着小姐以前愛吃什麼。
白薇走進來,低聲通稟:“小姐,燕王說話間就到了。”
炤寧略一沉吟,笑,“是貴客,不要失禮。”
“是。”
師庭逸走進暖閣,薄底靴上的素雪隨着他腳步落在地上,慢慢融化。他的視線遊轉,近乎迫切地尋找着炤寧。
炤寧自珠簾後走出,屈膝行禮,“不知殿下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請恕罪。”是平靜客套的語氣,宛若與他初見,從未有過牽絆。
師庭逸上前兩步,擡手示意免禮,斂目凝視着她。
依然是記憶中美麗絕倫的容顏、明亮如寒星的雙眼。只是,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寂冷。
炤寧打量他片刻,心裡有些驚訝。記憶中的他,是透着野性張揚的俊朗,美麗的獵豹一般。眼前的他,歷經征塵烽火,氣勢攝人,眉宇間卻刻畫着憂鬱寂寥。
別後再見,容顏未改,心性已變。
炤寧指一指太師椅,“殿下請坐。”
師庭逸沒動,一時失語。
炤寧只好問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來,是要向你賠罪。”師庭逸語速很是緩慢地道,“前塵舊事,是我的錯。”面對着她這看似柔和實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也只能開門見山。
“殿下言重了。”炤寧彎脣微笑,“實不敢當。”
“……”師庭逸苦笑,“這是我欠你的,該償還。要怎樣,你才能原諒?”
“償還,原諒……”炤寧踱開幾步,“這樣說來,殿下以爲三年前的事情有假?”
師庭逸亦步亦趨跟隨着她,“自然。”
“若是成真呢?”炤寧停下腳步,擡頭看着他,展顏一笑。
定會成真。屆時該是誰要誰償還,誰要誰原諒?她回來不是爲着喊冤洗刷邪名,更不是爲着得回他。
“你的意思是,讓那幾齣戲變成實情。”他並非疑問的語氣。
“若是呢?”
“無可厚非。”
炤寧訝然,卻沒追究,轉而出言送客:“天色已晚,不便多說,不留殿下了。”不等他說話,便轉身要走,“紅蘺,送殿下出門。”
她以爲自己可以做到平靜地面對他,在初時也確實做到了。可是,他眼中的愧疚、疼惜不容她忽視。越是如此,越讓她難受。
“炤寧。”師庭逸在錯身之際捉住了她的手,悲傷地看着她,“別這樣。”
炤寧哽了哽,垂了眼瞼,深深地緩緩地呼吸。
“我知道你的委屈,知道自己有多混賬。可是炤寧,我們有轉圜的餘地。”他察覺到她的手微涼,手上加了些力道,想將溫暖快一些傳遞給她。
紅蘺、白薇對視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這種情形是遲早都要面對的,話還是早一些說明白的好。炤寧竭力恢復平靜清醒,擡眼直視着他,“這許久,你我都不好過。”
師庭逸頷首,靜待下文。不好過,豈止是不好過?
“你出生入死的時候,我在哪裡?我重病不起的時候,你又在哪裡?”炤寧沒掩飾自心底擴散開來的痛苦,“最難的日子,你我也獨自走過來了。有很多年,我以爲你會陪我一輩子。可是,這塵世哪有不離散的緣。”她牽了牽脣角,綻出一抹酸楚的笑,“往後,我們不能爲友,也不能再續前緣,陌路或敵對就很好。以前的事,不需再提。”
師庭逸心頭抽痛不已,握緊她微涼的手,“恨我麼?”
炤寧搖頭,“不恨。”
“既然不恨,爲何要抹殺過去一切?”師庭逸凝住她美麗的眸子,“虧欠你的,我不會忘;多年的情分,更不會忘。再有,敵對二字從何說起?”
炤寧如實道:“我平白陷入困局,禍事不斷,全拜你表弟表妹所賜。這件事還沒完。”
“我知道。”師庭逸溫聲道,“這筆賬是該算清楚,讓我幫你。”
“陸家是元皇后的母族,你該站在他們那邊。”炤寧從小就知道,陸皇后辭世之前,反覆叮囑陸府、太子和他,要相互扶持、善待彼此。很多年,太子和他一得閒就去陸府,與平輩人的情分一如至親的手足。
不爲此,當初他也不會只對炤寧生氣發火質問,看待事情毫無理智可言。這些她都明白。
師庭逸也想到了這些,不由黯然,“站在他們那邊?繼續委屈你?”
“這是你應該做的。”
“那麼,他們呢?明明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
她對他很重要,曾經是這樣的。她記憶中的少年郎,笑容飛揚,滿心只一個念頭:娶炤寧,一定要娶江炤寧。只等着她及笄,請皇帝賜婚。她從不懷疑他彼時的情意。可是人這一生,重要的人與事很多,誰能只爲一段情而活?總有面對取捨的時候,誰都不能倖免。
師庭逸見她神色恍惚,岔開話題:“爲何沒回江府?是他們不讓,還是你不想?”
“未到回去的時候。”炤寧不欲多說此事,瞥過被雪光染白的窗紗,再看看他潮溼的鶴氅,記起聽聞到的他傷病未愈的消息,遲疑片刻,勸道,“你先回府吧,改日再敘舊。”
“你還有事?”
“沒。有些乏,想早點兒歇下。”
“身體怎麼樣?”這其實才是他最關心並最擔心的,總算能問出口了。
炤寧笑了笑,“還好,比以前虛弱一些。不談婚嫁,我是現在這樣,談及婚嫁,便是將死之人。”
師庭逸緩緩擡起手,輕撫着她的鬢角,“我們成婚,讓我尋到的良醫給你調理。讓我照顧你。”語聲微頓,強調道,“成婚後,只是照顧你。好麼?”
炤寧笑容落寞,“比起嫁給別人,我只願嫁你;比起嫁給你,我更願意孑然一身。”她後退一步,“我們中間隔着太多人太多事,在一起太累。何苦。”
“還沒試過,你怎能確定我會讓你受苦受累?”師庭逸身形向前,越過她刻意拉開的距離。
“因爲我已領略太久心寒的滋味。事情不是因你而起,我不恨你;你只是做了一個選擇,我不怪你。”炤寧語聲徐徐,“我只是心寒,家族不相信我,連你也不相信。如今無所謂了,我不再需要你們的信任,因爲我不會再相信你們。”她定顏一笑,透着殘酷,“這樣算不算公平?陸家只是被人利用唱了兩齣戲,還不能確定到底是誰佈局針對於我。現在,我懷疑每一個牽涉其中的人,包括你燕王殿下。”
所謂家族,沒給過她多少溫暖。雙親在世的時候,便與長房不睦;只剩了她和予莫之後,情形亦未好轉。
不是他害得她陷入困局,但是真正傷到她骨子裡的,只有他。
此刻想想,那時的自己真是沒出息。只因爲他的不信、放棄,便無法振作,失去鬥志。
離開他,離開京城,越遠越好——心裡只這一個念頭,所以老老實實地被家族放逐在外。
有很長一段時間,難過得無以復加,覺着生而無歡,死又不值,反覆回想着與他有關的一切。
父親在世時是名將、權臣。皇族尚武,今上對膝下子嗣寄望很高,讓父親得閒就指點一下幾位皇子的課業。太子和他天資聰穎,與父親最投緣,時不時到江府盤桓。太子是爲着課業,他有時只是爲了出宮玩耍。
就這樣,他與她結緣。相識那年,她六歲,他十歲。
青梅竹馬長大,是一對歡喜冤家。元皇后病故時,她八歲,知道他傷心難過,每次見面,總是想盡法子逗他開心;雙親相繼離世之後,他對她的殤痛感同身受,出盡法寶地陪着她哄着她。
有很長的一段歲月,他對她意味的是最親最近、一生一世。
可是後來……
她險些被這段情緣廢掉。
沒出息,那時真是沒出息,差點兒就變成戲摺子裡爲個男人撒手人寰的癡心女。
思及此,炤寧不由諷刺地笑了,隨即才發現他神色恍惚,不知想到了什麼。
師庭逸想到的是她離京那日的情形。
當日他聽說她要離開京城,策馬追到城外,與她話別。
時值秋末冬初。她下車來,罩着深冬時纔會加身的小白狐皮斗篷。
他抱着最後一絲期望,問她能不能給他個解釋。
她側頭輕咳了幾聲,擺一擺手。
他索性問起一些細節,例如他的表弟陸騫因何去找她,又爲何惹得她發火命護衛把人痛打一頓。
她始終笑笑地看着他,不答話,後來揚起素手,跟站在一旁的護衛要酒。
他蹙眉,問她幾時學會了喝酒。
“冷。”她說,“看着你更冷。”
她想說的是心寒,看到他更心寒吧?也是真的冷,染了風寒之後,是非不斷,沒人給她好生將養的時間,並且一再雪上加霜。
可他那時居然不知道。事發突然,頭腦被表弟表妹舅舅的哭訴弄得混沌焦躁,忘了給她哪怕一分關心體貼、一句暖心之語。
她劇烈地咳嗽起來,說是被酒嗆到了。而他居然就信了。
末了,她將他送的玉佩丟還給他,“你不相信我。”轉身時語氣蒼涼,“不相信……罷了,只當是白活了一場。”
這段往事他時常想起,早已明白癥結在何處,而在此刻因之衍生的自責悔恨,尤爲強烈。
師庭逸回過神來,語聲低啞,“是,很公平。理應如此,是我不值得你相信。”
該說的都說清楚了,炤寧固然不好過,更多的感觸卻是得到了解脫,“既如此,殿下請回吧。”
師庭逸忽然喚她乳名:“寶兒。”語聲低低的,語氣柔柔的。
炤寧一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看住他。
“你我之間比之尋常眷侶,只是早一步發生分歧、隔閡,總有化解、釋懷之日。”師庭逸再也無法剋制心頭翻涌的相思,展臂將她攬入懷中,下顎反覆摩挲着她的額頭,語聲更低更柔,“我是負了你。但是非你不娶這一點,永不食言。不論你是何心跡,有何際遇,我總會在原地護着你——以往不能夠,日後總會竭盡全力。寶兒,我只請你多給我一些時間、耐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