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時開始的事?”炤寧笑着問景林,“我一直不知情。”
“我也不是很清楚,興許年頭不少了。”景林給她澆冷水,“你還有閒情笑?昭華公主不定哪天就死了。”
“病得真有那麼嚴重?”炤寧都顧不上生他言語難聽的氣了,“我還以爲……”
“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動不動就咒自己沒幾年可活了,是吧?”景林無奈地看着她,“昭華公主不一樣,一直都是真病着。”
炤寧開始犯愁了,“那你到底是來報喜還是來報憂的?”
“順道跟你提一句,又不關我的事。”他語氣淡漠,真是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就不能跟我好好兒說話麼?”炤寧瞪了他一眼,“這是什麼癖好,辦着好事還不叫人說好。”
一如往常,景林笑起來,“得空你去看看那位公主。近來時不時去探望她的人,有的沒安好心。韓越霖也管不住她,你看看有沒有法子釜底抽薪。”頓了頓,解釋道,“病死也算了,要是被人害死未免太可笑。”
“……”他說話真是比韓越霖還刻薄,只是,韓越霖不會對與她有關的人與事刻薄,這廝不同,對誰都一樣。
景林轉身向外踱步,“送我幾步?”
“嗯。”炤寧一面走,一面思忖着他告訴自己的這些事。
“我不方便說太多。”景林語氣溫和了幾分,“你遇事多上心吧。”
“我知道。”炤寧微笑,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快到夏日了。”
“嗯。”
“立夏第七日,是我的生辰。”
“啊?”炤寧意外,“以前都沒聽你說過。對了,你多大年紀了?”
“……”景林斜睨着她。
炤寧拍拍自己的頭,不好意思地道,“我對這些事不大上心。”
“送我一幅畫吧。”景林說,“江南的一角山水就行,不用題字落款。”
“好啊。”炤寧心念一轉,有了主意,又問,“我的字很難看麼?”
“嗯,不像女孩子的手筆,寫得再好也是難看。”
炤寧由着他揶揄,“到時候,我叫人把畫送到你城西的宅子?”他孤身一人,有幾所宅子,哪一所宅子都不是家。
“行啊。”
往前走了一段,她看到景林的幾名隨從站在路旁,各自捧着紅漆描金匣子。他私底下不方便與誰來往,與她尤其如此,見面一定要有個正經的由頭。
“你那幅園林圖,皇上很是喜歡,誇你心思奇巧,這些東西是賞你的,有一套玻璃茶具,幾個夜光杯,還有一些珍珠寶石珠子,讓你拿着玩兒。”景林說道末尾一句,忍不住笑了。在皇帝心裡,炤寧很多時候似乎還是幾歲的小孩子一樣,賞她的東西都是依着她兒時的喜好。
炤寧也笑,“那多好,我的喜好就沒變過。”
翌日,炤寧去東宮串門。
太子妃對炤寧道:“我也在什剎海置辦了一所宅子,等到夏日,我們得空就去那兒小住幾日,好不好?”
“好啊。”炤寧欣然點頭。
隨後,太子妃便有些沮喪了,“太子那邊,我什麼消息都打探不到了,他把周圍弄得跟鐵桶一般,根本無機可乘。”
炤寧知道這件事,莫晨、韓越霖都跟她提過,是以,便寬慰太子妃:“你別管他的事情了,把自己的日子過舒坦就好。”
“你這個傻子,”太子妃嗔道,“哪裡是我想要知道他的事情?我是篤定他會繼續想方設法地害你和燕王,擔心你出事。不曉得擔心自己的處境,怎麼反倒轉過頭來安慰我?”
“我命大,出不了什麼事。”炤寧沒心沒肺地笑着,握了握太子妃的手,“只管把心放回肚子裡,那麼多人幫着我,不懼別人心懷叵測。”
太子妃想一想,也的確是這樣。韓越霖、燕王和江府都在炤寧身後,說句不好聽的,是一羣狼與狐狸聚到了一處,太子想要謀害炤寧,確是難上加難。
閒話一陣子,炤寧起身道辭,“我去看看昭華公主。”
太子妃不免意外,“怎麼突然想起她了?”
炤寧笑着打哈哈,“是呢,突然就想起她了,突然就想去看看。”換在尋常人家,她這種做嫂嫂的人,無疑是該打的——小姑子病怏怏,她進門後權當沒這個人。
“那我陪你一同去吧?”太子妃笑道,“我就是這一段日子懶惰孤僻,以前看起來可是人緣兒不錯,跟宮裡的人相處得都還好,隔三差五便去昭華那兒坐坐。”
炤寧知道她是一番好意,欣然應下,“好啊。有你引薦着自然更好。”
一面往外走,太子妃一面說起昭華公主的情形:“年紀也不小了,今年二十一歲了吧?……沒錯,二十一了。及笄後就是病痛不斷,幾年前——是你離京那年開春兒,似是無意間中了奇毒,發作起來特別痛苦,整個太醫院的人都是束手無策。爲着這個緣故,她求父皇不要把她許配給人,省得誤人誤己,父皇答應了,說讓她在宮裡安心將養着,病癒之前,不提別的事情。”
炤寧認真聆聽着,仔細回憶,發現自己居然從未見過昭華公主,記憶中,連個淺淡模糊的影子也無。
大約兩個人都是如此,一直知道有那麼個人,並無機會相見。及笄前後,不是在經歷人世寒涼,便是承受病痛之苦,只偶爾在人前露個面,那時大抵是緣分未到吧——從不曾在同個場合相遇。
比較好笑的是,炤寧對於昭華公主及其早逝的生母麗妃、麗妃的孃家情形瞭然於胸——都是平時看到相關的消息記在心裡的。
太子妃繼續道:“是個性子清冷的,言語坦率,有一句是一句。在我是覺着很好的一個人,只是道路坎坷了些。”
昭華公主住在棠梨宮,是皇帝體恤她的病情,特地爲她選的這個氛圍怡人的住處。
昭華公主生得清麗婉約,膚色白皙,黛眉下,一雙大大的丹鳳眼,挺秀的鼻樑,雙脣顏色淺淡。性情正如太子妃所說的,一看就是心性清冷的人。
她身穿着一襲湖藍衣裙,身形纖細,給人弱不禁風之感。並不似常年臥病在牀的人,周身找不出一絲因爲病痛而有的狼狽,神色間也無一分因爲病痛而有的焦躁亦或黯然。
一相見,炤寧就對昭華公主生出了親切與好感。她知道,韓越霖是原因之一。
見禮落座之後,昭華公主詢問炤寧:“我這兒有武夷巖茶,四嫂要不要嚐嚐?”
竟是知道她喜歡喝味濃的茶。炤寧心裡有點兒意外,面上笑着頷首,“好啊。”
昭華公主又吩咐宮女:“太子妃喜歡六安瓜片,給我一杯普洱。”
炤寧示意紫薇把帶來的禮物送給昭華公主,“是庫房裡存着的一幅雙面繡屏風,應該裝裱好了再給你送來的,但是想着各人喜歡的木料框架不同,便只帶來了繡品。你要是覺着我失禮,我便拿回去,裝裱之後再給你送來。”
一番話說的太子妃和昭華公主都笑起來,後者道:“四嫂這是說的哪裡話。說起來,我手裡的繡品真正不少,雙面繡的屏風卻是沒有,四嫂可是送來了我的心頭好。”
太子妃湊趣道:“我很少碰針線,你四嫂也就一條帕子都不曾送我。快讓我瞧瞧。”
“你這話說的可容易讓人誤會。”炤寧笑道,“說的我好像是一毛不拔,什麼都不曾送你一樣。我只是不曾送過你繡品。”
太子妃笑應道:“是是是,我口誤了。你這人可真是,一點點虧都不肯吃。”
昭華公主聽着兩個人相互打趣,笑盈盈地取出繡品,兩名宮女接過去,小心翼翼地展開來。
是落地屏風的尺寸,一面繡的是春景魚雁,一面繡的是夏木垂蔭。
昭華公主凝眸看着,脣畔逸出喜悅的笑。
炤寧這才發現,她有着兩個清淺的酒窩,那笑容分外甜美。
“這工藝實在是精湛,定是江南手法精絕的繡娘所做成的。”昭華公主語氣分外愉悅,“四嫂,我說的可是?”
炤寧頷首,“你是這方面的行家,瞞不過你。”
昭華公主琴棋書畫都有涉獵,但私下最喜針織女工,做得一手好繡活。炤寧瞭解這些,恰好手裡又有拿得出手的繡品,這才能夠投其所好。若是繡品工藝尋常,真是不敢送這種禮。
“真好,我實在是喜歡。”昭華公主笑着望向炤寧,“我可要怎麼感謝你啊?”
“送她一些好墨好紙好顏料,叫她得空就給你畫幾幅像。”太子妃將話接了過去,“誰叫她這纔來棠梨宮的,該罰。”
炤寧輕笑出聲,“嗯,這話說得對。”
昭華公主已是忍俊不禁,“你們這一來,總是引得我笑。”
炤寧道:“那我們日後常來,你可不準嫌煩。”
“求之不得。”昭華公主道,“兩位嫂嫂可不能食言。”
“不會。”太子妃與炤寧齊聲應道。
三個人聚在一起,言笑晏晏,作別時都有些意猶未盡,說好得空便再聚。
太子妃和炤寧都不讓昭華公主遠送,到了院中便讓她止步。
昭華公主也不逞強,嫣然一笑,轉身回去。
炤寧在這期間發現,昭華公主的容貌是那種特別耐看的類型,越看越是悅目靈動,且這種感覺一旦生出便不會改變。她將這感覺對太子妃說了,又道:“其實這種樣貌才最好,真正的叫人百看不厭,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有韻味。”
“跟你相較的話,是各有千秋。”太子妃道,“你是怎麼樣的情形都好看,她是需要有心人看到她的美再長期爲她驚豔。好男兒若都似你一樣看人就好了,初見面就知道一個女子的優勢在哪裡。”隨後笑微微地斜睨着炤寧,“你一個女孩子家,說起這些來怎麼跟色眯眯的男人似的?是不是跟心兒學的這些?”
炤寧輕聲地笑,“是啊,我心得可多呢。例如你,叫我驚豔的時候,是你……”
“這個沒正形的。”太子妃啼笑皆非,作勢去捂炤寧的嘴,“怎麼說到我頭上了?不準說。”
炤寧忙笑着躲閃,妯娌兩個第一次在宮裡嬉鬧起來,附近看到這一幕的宮人,俱是忍不住微笑起來。
回到燕王府,吉祥在二門的臺階上等着她,見她趨近,並不趕上去迎她,只是不高興的哼哼。
小傢伙鬧脾氣了,怪她沒帶它一起出去玩兒。
炤寧走到它面前,彎腰摸摸它的頭,“抱着回去?”
吉祥這才高興起來,歡快地搖着尾巴。
炤寧把它抱起來,有些吃力,“唉,我可是抱一次少一次了,不定哪天就抱不動你了。就不能慢點兒長麼?長個子也行,少漲點兒肉行不行?這也太胖太沉了……”
吉祥可不管她的抱怨,前爪搭在她肩頭,下巴安置在前爪上,喜滋滋的樣子。
紫薇幾個跟在後面,笑了一路。
去看望昭華公主的事情,炤寧不會主動告訴韓越霖,也不打算揪着他刨根問底。準確來說,是不好意思,還有點兒不敢。
哥哥的事情,她知道與否並不重要,根本不能左右他。再說了,他要是嫌她多事發脾氣怎麼辦?他火氣上來,只有哭鼻子一招能把他的火氣滅掉,問題是她現在哪兒哭得出來?
還是學他對待她的方式吧,大事小情的儘量做到心裡有數,尊重、支持他的決定就好。
她與師庭逸一路走來,韓越霖一直都讓她隨心,從不曾干涉。
當然,日後她要繼續與昭華公主來往。這是另外一回事。景林的提醒不可小覷,並且絕不是空穴來風。
晚間,她與師庭逸歇下之後,他問:“去看過昭華?”
“嗯。”炤寧不敢問韓越霖,卻能纏着他問東問西,“你自從回京之後,可曾去看過她?”
“一兩個月看她一次。”師庭逸道,“以前是很活潑的性格,自從生病之後,變了不少,也不願意見皇室裡的兄弟姐妹。誰也沒法子,只能關照她的衣食住行。”
炤寧問道:“那你知道她的病情是怎麼回事麼?——就是近三四年的病。”
“聽說是誤食了一種劇毒,當時想盡了法子,把□□嘔出了大部分,但是毒性一直未曾除盡,時不時就會發作。”
“誤食?”炤寧枕着他的手臂,指尖勾勒着他的容顏輪廓,“你信麼?”
“不信。”師庭逸無奈地牽了牽脣,“誰都不信,可是她宮裡的人在事發之後全部自盡,無從查證。所謂的全部自盡,恐怕也是另有隱情。這算是皇室中最讓父皇窩火的一件事了,不準知情者對外宣揚,吩咐韓越霖全力去查,到現在也不能給父皇一個說法。前幾日,我跟韓越霖還說過此事。”說到這兒,他頓了頓,“他沒跟你說過這些?”
“沒有,只隱約提過幾句。”炤寧的手停下來,貼着他的頸部,若有所思,“依你看——”
她不需把話說完,他便心領神會,篤定地一頷首,“應該也是那個混賬做的手腳。”隨即便是不解,“只是我想不明白,因何而起?”一如他始終無法理解那個人到底爲何要置炤寧於死地。
炤寧憤怒之餘,隱約明白因何而起。
她以前一直提心吊膽,擔心太子會出其不意的對韓越霖下黑手。而現在,如果韓越霖與昭華公主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如果昭華公主如今的病痛是太子所致,那麼,其實韓越霖早就被算計了——在她落魄之前,韓越霖就險些失去昭華公主。
此外,唯一能對太子那些詭異行徑做出解釋的理由,是他重獲新生。這樣的話,一如記得她很多事情一樣,他一定也記得是誰與韓越霖結緣攜手。
太子的無恥之處在於,不遺餘力地去算計謀害一個弱女子。可是反過頭來想想,這委實是誅心的手段。除掉一個男人最愛的女子,男人等同於成爲殘廢,感情上會陷入永世的孤絕。
師庭逸握住她的手,“這樣一來,我們已經猜出他的隱秘一事,不能讓他知道。”
“對。他要是因此發起瘋來,再傷及無辜就不好了。”炤寧深深呼吸着,把涌上心頭的火氣迅速消化掉,又問,“你那些幕僚謀士這兩日進進出出的,忙什麼呢?”
師庭逸彎了彎脣,“忙着給太子挖個大坑,設個圓滿的局。憑什麼總是他先挑事我們再回擊?是時候收拾他了。”
炤寧心情轉好,笑了,“那自然好啊。但是你也要當心,最好是借力打力——讓父皇看到的是他沒事找事,而不是我們針對他。”皇帝與他,是有着實實在在的父子情,她不希望他們的情分被影響。
“這是自然。”
炤寧依偎到他懷裡,“明日上不上大早朝?”
“嗯。”
炤寧笑起來,“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麼?”師庭逸語帶笑意,下巴摩挲着她的額頭。
“你累了好幾日,今日本就該好好兒歇息,何況明日還要起大早。”炤寧拍拍他的背,“睡吧,今日我哄着你入睡。”
師庭逸低低地笑起來,“我怎麼沒聽明白呢?你這是體諒我,還是覺得我會體力不支呢?”
“我體力不支。”她低聲咕噥,想了想補一句,“我腰疼行不行?”這幾日雖然嗜睡的情形不那麼嚴重了,卻是真的腰痠腿疼。
“誰叫你那麼懶,整日裡也就這時候活動活動筋骨。”
“……”炤寧掐了他一把。
“明日你帶着常洛、章欽去什剎海的宅子看看——我在那兒的宅子建好了,過幾日,我們去那兒住一段日子。”他說着話,手慢慢的遊轉着,“你去看看,指揮着他們佈置一番。夏日裡少不得去那邊消夏散心。”
炤寧一面跟他的手做着爭鬥,一面不解地詢問:“父皇夏日不是要去行宮麼?母后說的,今年趕早去,涼快了纔回來。你不隨行麼?”她記得,以前皇帝都要他隨行的。
“早就安排好了,讓皇后、嬪妃隨行,我們不去。”他抓住她搗亂的手,背到她背後,“在家多好,吉祥又不願意去陌生的地方。”
“那,隨你吧。”他說的事,他要忙的事,都隨他。炤寧身形軟下來,往他懷裡拱了拱,“來吧,我跟你大戰三百回合,累趴下你這個混賬算了。”
室內立刻響起他清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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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去什剎海看過,吩咐了一些事情之後,炤寧下午又去了宮裡,看望昭華公主。轉過天來,上午去晉王府赴宴,下午又去找昭華公主。
連續幾日都如此,大多是獨自前去,有時候會與太子妃一起。
炤寧自然是故意地頻繁前去,昭華公主也不是遲鈍的人。
這一日,昭華公主遣了服侍在側的宮女,笑盈盈地問炤寧:“四嫂是不是受人之託,才頻繁前來的?”
“不算是受人之託,是我爲了一個人而來看你的。”炤寧調皮的笑了笑,“你猜猜是誰?”
“是——韓統領?”昭華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