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蘺見炤寧端坐不動,問道:“小姐不隨着進宮麼?”
炤寧解釋道,“鬧市出的事,看到的人很多,包括錦衣衛,皇上應該不會傳喚我。”
白薇進門來,笑道:“大老爺方纔交代過了,說小姐受了驚嚇,剛服過藥,需得將養三兩日。”
“哦。”炤寧想了想,“隨他去吧。”
即便皇帝明知她見慣這種風波,也不會與大老爺計較這個小謊言。皇帝想要她嫁給師庭逸,是看中了江府這門第,亦是體恤他的兒子,孰輕孰重,只有他自己知曉。
她是怎樣的心思,真正在乎的人終究是少,肯尊重的更是鳳毛麟角。
就是這種叫人心涼的世道。
正躊躇着要不要在這兒用完飯再回府,之前見過的顧鴻飛尋了過來。
炤寧真是懶得見這個人,只是予莫在顧鴻飛跟前行走,小節上儘量還是不要開罪,便命人將他請了進來。
顧鴻飛與韓越霖年紀相仿,十六歲第一次娶妻,十來年裡休妻一次、和離一次,妾室進門再傷心欲絕地離開的有六七個。
從哪方面講,顧鴻飛都不是出類拔萃的,但是最擅長談情說愛,那些女子被他哄得團團轉。他每次迷戀上一個女子的時候,都似動了真情,不惜放棄家中的妻妾,讓正得他青睞的女子得意滿足至極,認定自己纔是他一生最愛,直到他移情別戀時才自夢中驚醒。
人站到了面前,炤寧橫看豎看,也不知道那些可憐的女子看上了他什麼。
顧鴻飛並不知道炤寧的想法,笑道:“我瞧着你來了這兒,便想着請你同去狀元樓用飯。早就聽說江四小姐海量,想與你喝幾杯。”
“喝酒啊,”炤寧道,“早戒了。”
顧鴻飛微笑,心說你一身酒味,當誰聞不到麼,但也只能由着她睜眼說瞎話,解釋道:“四小姐不願去就算了,別多心纔是。我過段日子要迎娶周家二小姐,她與你三姐交情不錯,日後還望你們姐妹照顧她幾分。”
炤寧難掩驚訝,關心的是另外一回事:“又成親?你又休妻亦或和離了?”
“是和離。”顧鴻飛笑道,“休妻對女子的名譽影響太大,不到萬不得已,我怎麼會狠心傷害一個弱質女流。”
“……”炤寧吸了口氣。那麼不要臉的話,他怎麼好意思說出口的?這方面而言,他簡直是個人渣。
顧鴻飛不知就裡,問道:“怎麼了?”
“牙疼。”炤寧託着下巴問道,“你說的週二小姐,我有點兒印象,是晉王妃的胞妹麼?”想了想,似乎是個活潑刁蠻的小姑娘,怎麼就栽到顧鴻飛手裡了?真是奇了。
“正是。”顧鴻飛笑着頷首。
“恭喜。”炤寧不溫不火地道,“日後你就是晉王的姻親了,還望多多關照。”
顧鴻飛凝視她片刻,笑道:“我知道,你這樣的女孩子,恨不得天底下的女孩子都視我爲瘟疫,離得越遠越好,可這緣分哪裡是人能左右的。況且,我總不能像韓越霖一樣吧?我看他只差遁入空門了——整日裡跟和尚老道參禪論道,給我一刀我也過不了那種日子。”
炤寧笑了笑,岔開話題,“爲着道喜,今日的席面我請你。”
顧鴻飛知道她是在委婉地送客了,便笑着起身道辭,“那就多謝了,記得跟予莫一同去喝杯喜酒。”
炤寧應下,命紅蘺送客。
人走後,白薇不屑地撇了撇嘴,“這種禍害,怎麼總有瞎了眼的嫁他?”
炤寧輕笑,“沒法子的事。”頓了頓,又問,“週二小姐和三姐交情如何?”
“泛泛之交。”這些事情,炤寧不關心,一羣丫鬟卻瞭如指掌,“三小姐性子柔和安靜,但是喜歡活潑開朗的人插科打諢。週二小姐雖然自幼就隔三差五到府裡找三小姐,可三小姐真正交好的是另外兩個出自書香門第的閨秀。”
“那更好。橫豎是外人的事,更不需理會。”炤寧起身道,“回府吧。”往外走的時候,她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可那念頭一閃而逝,無從捕捉。
“說起來,”白薇輕聲道,“您與晉王也算是有些淵源,不知道晉王妃知不知道。”
“因着燕王,我跟皇室兄弟幾個都算是有些淵源。”炤寧自嘲地笑了笑,“那兄弟三個的王妃要是知道了那些舊事,怕是都會心生不快。”
她離京之前,太子、楚王、晉王都曾以探病爲由,到江府當面與她說過幾句話。楚王與晉王的口風差不多,說要是沒有更好的出路,不如以側妃身份嫁進皇室,總比陷入艱難的處境要好。
太子則是詢問她需要他怎麼幫忙,是去罵醒他的四弟,還是給她安排個隱秘的棲身之處將養身體。好意她心領了,但是不能接受。
後來一些事情證明,太子是實心實意地幫她和予莫,例如她在江南時,太子親自與當地官員打過招呼;予莫的差事,亦是太子幫忙謀取到的。此外的微末小事,就更不需說了,多得很。
至於楚王、晉王,在她眼裡,跟趁火打劫的方雲起沒什麼區別——他們當時不外乎是利用她給師庭逸難堪。正因太清楚,所以不願與任何人提及。
這些事情,她但願太子妃、楚王妃和晉王妃從不知情,她們看穿男子真正的意圖與否都一樣,聽到耳裡,總歸會有些不痛快,看她定是怎麼都不順眼。
如今她真的不想再樹敵。三年過去,棱角到底被磨平了些。
白薇跟着沉默片刻,末了不由嘆氣。
炤寧給了她一個笑容,“我明白你要提醒我什麼。越霖哥留心已久,還無定論,我們在各府的眼線安插下去的時日尚短,現在還得不到重要的消息。耐心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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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帶着陸宇進宮,直接找到養心殿面聖,訴說原委。
皇帝跟大老爺的心思相仿,聽了也是氣得不輕——他前腳才紆尊降貴的撮合江炤寧和庭逸,陸宇後腳就要殺掉他一心謀取的兒媳婦,着實可憎。
皇帝聽完經過,又傳召韓越霖,聽他怎麼說。
韓越霖將手下證詞如實複述一遍,末了道:“此事安國公世子亦能作證。”
皇帝根本沒理會方雲起帶人湊熱鬧那個茬,直接發落陸宇:“廷杖四十,流放千里,永不敘用此人!”又吩咐崔鑫,“明日叫慶國公進宮,朕倒要問問他是如何教導子嗣的!”
崔鑫高聲稱是,心裡卻在想,怎麼都不讓陸宇辯解呢?是不是責罰的有點兒重了?轉念想想前因,又忍不住笑了——皇帝要是把江四小姐當成兒媳婦來處理此事的話,這懲罰還輕了些呢。
大老爺與韓越霖相視,會心地一頷首。皇帝能這樣爽快的懲戒陸宇,已是意料之外。橫豎也不能用這件事動搖陸家的根本,給陸家一耳光便夠了,事情已經開了頭,日後行事更容易。
二人道辭離開養心殿,韓越霖神色冷漠地道:“對炤寧好點兒。”語畢闊步走遠。
大老爺瞧着他的身影,笑了笑。他自然清楚,韓越霖一直對他不滿,始終隱忍不發,是爲着炤寧終究需要回到江府的緣故。回到府邸,換了身衣服,他去往玲瓏閣,要當面與炤寧說說事情的經過。炤寧能猜到是一回事,他的態度是另一回事。
紅蘺很不想喚醒炤寧,這一醒,夜間定是難以入夢,又少不得喝酒助眠。可是沒法子,再不情願也要按規矩行事。
炤寧迅速打理一下,去廳堂見大老爺。
大老爺將經過說了,末了道:“我彈劾慶國公的摺子今日才遞上去,明日皇上大抵就看到了。正好,兩筆賬一起算。”
“勞煩您爲我費心了。”炤寧行禮道謝。
“這是說的哪裡話。”大老爺擡手示意她落座,“陸宇帶的那些人,身手不凡,我猜着是慶國公交給他的人手。但是此事深究也沒什麼意思,不過是平白擾攘一番,結果不會比今日更好。你不要心急,給我斟酌的工夫,慢慢來。”
炤寧笑着點頭,“這些我也明白,您放心吧,不會給您添亂。”
“那就好。”大老爺舒心地笑了,起身拍拍腹部,“我得回房用飯,真有些餓了,你早些歇息。”
炤寧起身相送,回來之後沐浴更衣,再次歇下,只是良久了無睡意。她再次起身,去了小書房,找出舊時一幅江南風景畫,要臨摹一幅。
書房裡鋪着淺灰色的獸皮毯子,炤寧進門後便脫掉鞋襪,赤腳走到畫案後方。這是她的習慣,習字作畫時都不穿鞋襪,感覺更自在愜意。
紅蘺幫忙準備畫筆顏料時道:“五爺回來一陣子了,已聽說了原委,命人來傳話,說明日來後宅看您。”
炤寧道:“嗯。明日得說他幾句,少跟顧鴻飛那種人來往,被帶歪了我找誰說理去?”予莫要是近墨者黑,變成顧鴻飛那樣,她可受不來。
紅蘺笑道:“是該如此。”頓了頓,又道,“我閒着沒事,去找三小姐房裡丫鬟說話,今日下午週二小姐來過,說是特別高興的樣子,得意洋洋的,問了三小姐好幾次怎麼還沒定親。”
“閒的她。”炤寧心想,週二小姐大抵也把江佩儀當消遣了,不然怎麼會說這種討人嫌的話。這樣看來,週二小姐和顧鴻飛定親的日子不遠了。
紅蘺跟炤寧想法相同,撇了撇嘴,“嫁個那樣的人,真不知道她有什麼好高興的,哭的日子在後頭呢。”
白薇送進來一碗燕窩羹,一壺燙好的酒,幾樣下酒的涼菜,“小姐等會兒別隻顧着喝酒,多吃點兒東西。”
炤寧笑着點頭。
白薇遞過湯碗來,“先把湯喝了。”
炤寧接過來,扁了扁嘴,慢吞吞地喝着。
白薇忍俊不禁,“看這是什麼神情,跟服藥似的。”
“沒滋沒味的。”炤寧是真不喜歡這類養身養顏的湯湯水水,喝完之後道,“你們去歇下吧,我要把畫臨摹完才睡。”
白薇不明白,“臨摹這幅畫做什麼?送人麼?”
“不是。”炤寧擺一擺手,“還要臨摹幾幅呢,皇上要是問起來,拿這幾幅畫給他看看,算是交差。他看東西又沒有還給人的習慣,我可捨不得把原畫送他。”
兩個丫鬟都笑起來。這時候,紅柳喜滋滋地進門來,交給炤寧一張字條,低聲道:“章欽送來的。”
炤寧看了看字條,見上面只一句話:有要事相告,今夜能否相見。是師庭逸的字跡。她讓三個丫鬟看過字條,道:“燕王過來時不要阻攔,請他來這兒說話。”
“是。”
師庭逸踏着清寒月色到來的時候,已近子時。進門玲瓏閣的小書房,暖意、清香、酒香迎面撲來。
炤寧站在正對着門的書案後方,忙着調配顏料,肩上披着虎皮,說不出的可愛。
她見他進門,不由意外,“噯,這幾個丫頭,都不通稟一聲。”只是叫她們不要阻攔,她們倒好。說着話,坐到寬大的椅子上,不顧形象地收起雙腿,將虎皮蓋在身上——不穿鞋襪見人,真是尷尬。
師庭逸蹬掉薄底靴子,笑着走到她身側,看看大畫案上的情形,便明白過來,放下手裡一個信封,接過她手邊的東西,“要哪種顏色?”
“這個。”炤寧指了指原畫上一角。
“我來。”他對調製顏料最有經驗,比她速度要快許多。
“也好。”炤寧問道,“什麼事?”
師庭逸用下巴點了點信封,“慶國公的口供。”
“你進展倒是快。”炤寧不急着看,只問關鍵,“他跟你招供了什麼?”
師庭逸道:“指使他陷害你的人,是晉王和晉王妃。”
“是他們?”炤寧微微蹙眉。面上他要喚晉王一聲三哥,晉王自小到大都是安分守己,這幾年不涉足政務,只是個閒散王爺。這是她完全沒想過甚至沒放在眼裡的一個人。
“我起初也覺得不大可能,但是慶國公現在已經看清楚現狀,下場區別只在於悽慘或更悽慘,沒理由對我撒謊。”師庭逸道,“興許晉王夫婦只是傀儡,但是聊勝於無,先收拾了這兩個再觀後效。”
“不管怎樣,晉王的分量已不小,如果他是傀儡,那麼背後的人的分量,舉足輕重。”炤寧笑着睨他一眼,去端酒杯。卻不料,他竟先一步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她嘴角一抽,手遲疑着收了回去。
師庭逸不動聲色,“最起碼,範圍小了很多。”
“這倒是。”炤寧費力地探身取過一個白瓷茶杯充作酒杯,倒滿了酒。
師庭逸又先一步端起來,喝掉了半杯。
“……”炤寧擁着虎皮,擡頭斜睇他。
師庭逸心裡笑意漸濃,“明日午後帶你去晉王府串門,得空麼?”
“嗯。”炤寧漫應着,在心裡盤算:自己也可以請幾位閨秀來家裡小聚,順道將週二小姐請來,探探口風,還要用心瞭解一下週家。她又看住酒杯,最終決定不嫌棄他,伸手過去。
師庭逸再次先她一步,將兩個杯子放到了大畫案的左上角。
炤寧瞧着他。
師庭逸與她對視一眼,輕輕一笑。
炤寧雙臂環膝,仍是盯着他看,過一會兒才意識到他的打算有不妥,“你還病着,別急着四處亂跑。今夜你也不需親自前來的。”
“多見你幾次,要比服藥好得快。”師庭逸麻利地調製好顏料,取過畫筆蘸了一點兒,在一張試色的宣紙上畫下一筆,對比一下,剛剛好,這纔對她一笑,“臨摹這事情交給我做就行。”
“嗯。”炤寧點頭,“明日我叫人把那幾幅畫給你送去。已經很晚了,你快回府歇息吧。”是爲他也是爲自己考慮——這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的情形,實在是難熬。
“不急。”他看着她,笑容有點兒促狹,“你要是乏了,只管先去歇息。”
炤寧不滿,凝眸瞪着他,只是不自知,一點兒氣勢都沒有。眼神中有嗔怪,脣角卻噙着一點兒笑意。不過是又氣又笑的情緒。
師庭逸笑着撫一撫她的臉頰,“再這樣看我,我就要親你了。”
炤寧卻揚眉一笑,“誰怕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