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寧沒要她做什麼,要的是她什麼都不做。太夫人吃力地坐起來,“我要去別院常住,不,我要去寺裡清修。”不能再留在府裡,一刻都不能再停留。長子給了她致命一擊,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天大的笑話、最可悲的小丑。
想走?哪有那麼容易。“不行。炤寧一回來,您就離開江府,外人會怎麼想?”大老爺起伏的心緒已經平靜下來,語氣亦恢復成慣有的溫和,“大夫等會兒就到,您一定要好生調理。日後在人前,好生對待兒孫,做個慈愛的祖母。裡裡外外的事,交給我們就好。沒人要難爲您,是您自己看不開。”他站起身來,“蔣家那邊總是不消停,是下狠手打壓,還是鬆手緩一緩,需得斟酌一番。我回房了。”
指明瞭道路,還點破了她的孃家多年困境有他一份功勞。
不,他是在威脅她。說不定打壓蔣家根本就是他的意思,次子只是做了前面一半,後續都是他一力所爲。
太夫人身形晃了晃,氣血上涌,喉間泛起一絲腥甜。
大老爺如常行禮退出,回到正房。早就不能將她和孃親二字聯繫到一處,早已不認可她一切。要他關心、在意她的安危,已無可能。
他進門後,大夫人上前來行禮,面帶倦容。
“既然不舒坦,怎麼不早些歇下?”大老爺關切地說着,仔細打量,“太醫怎麼說的?”
大夫人笑道:“太醫也沒看出個所以然,說過段日子再來把脈。”
大老爺琢磨片刻,眼中閃過驚喜的光芒,“會不會是——”
大夫人忙道:“不一定,老爺可千萬別急着高興。若是害得你空歡喜一場,我還有何臉面再見你?”
“胡說什麼呢。”大老爺笑着攜了她的手,送她到寢室,“我只是希望你能生個一兒半女,自己的親骨肉才最貼心,你也能有個真正的依靠。這事情隨緣即可,別胡思亂想。便是不能如願,我總會盡力爲你安排好一切。快歇下。”
大夫人心裡甜絲絲的,“我先服侍你更衣……”
“不聽話。”大老爺拍拍她肩頭,“我喚丫鬟服侍就好。”因爲她年紀比他小一截,偶爾他是將她當小孩子一樣對待的。
大夫人這才順從地點頭一笑。
大老爺的兩樁婚事,都是太夫人安排的。原配就別提了,別人以爲的舉案齊眉、伉儷情深只是他做出的表象。這繼室是意外之喜,她中意他的前提擺着,又是樣貌出衆、八面玲瓏,他慢慢地打心底喜歡上了她。
她嫁進來這些年,實心實意地善待幾個孩子,長年累月地在婆婆、妯娌和晚輩之間和稀泥。本該進門後就主持中饋,可是太夫人這些年都沒提過,她也不爭這些,連一句抱怨的話都沒說過。
實在是沒得挑剔的一個女子。若是能再生個孩子,這日子可就真圓滿了。他這樣想着,脣角高高地翹了起來。
大夫人由丫鬟服侍着寬衣,眼角眉梢也含着笑意。孩子是暖光,會讓人生出太多太美的憧憬。等孩子出生之後,他應該會改掉嚴父的做派,予以寵溺呵護吧?
他和老侯爺、二老爺一樣,不是貪圖女色之輩,都沒通房、妾室那些讓正妻堵心的人。三老爺就不行,每隔三五年就要添一兩個妾室,經常氣得三夫人跳腳。
平心而論,他待她是實心實意的好,不爲此,她怎麼會那樣懼怕舊情被他知曉。
他性情很有意思,看起來真就是太夫人一再呵斥的慢性子、溫吞水。就像今日,他應該詢問她兩句之後,就火急火燎地去看予茼、素馨的病情,追查事情原委,可他沒有。再就是炤寧那邊,他應該趕去見一見,也沒有。
什麼事情都一樣,在他想到最妥當的應對方式之前,不會有任何舉動。
他不喜人喚他侯爺,更不準下人喚予茼世子爺,成親當晚就告訴她:“我只是命好,生來就是長子,其實文韜武略都不及二弟。皇上幾次提出給二弟封侯,二弟不稀罕罷了,總是婉言拒絕。府裡沒有勞什子的侯爺世子爺,記住了?”
她那時還不能確定,這意味的是他年深日久的忌憚江式序,還是兄弟兩個情意深重。用了很久纔看出,原因是後者——他們成婚那一年,江式序病故,他長久的哀傷、痛苦、思念都是真切的,做不得假。
這樣一個心胸寬廣、看重手足情分的男子,值得她敬重。
到如今,她只見過一次他發怒的樣子,是察覺到一雙兒女自己服藥陷害炤寧又繼續裝病的事。兩個孩子發病之初,他只是臉色不大好而已,她問他難道就不生氣,不想懲罰炤寧?
他是怎麼說的?“我正在斟酌。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落痕跡地讓予莫摔個跟頭,炤寧就會知道這種滋味,日後總能收斂幾分。想的不錯,要做到很難——那兩個人精……慢慢來吧,不急。你別跟太夫人說這些。”
她從那時就知道,這男子哪裡是慢性子,是不肯做沒把握的事情罷了,另外便明白他依然顧念着手足情分,且將大局放在第一位,無意傷害炤寧。由此,她就知道自己該怎樣行事了,明面上跟着太夫人數落炤寧,但絕不會出謀劃策——作爲繼母,她不在意兒女的安危是不對的,但違揹他的意思刁難炤寧也是錯,只有虛張聲勢湊熱鬧這一條路。
後來,炤寧離京,予茼、素馨的病應該好轉了,卻還是悶在房裡不肯見人,連他們都不肯見。他起了疑心,知道實情後瞬間暴怒。
那樣子,是真的滿眼殺氣,決意要將兩個混賬孩子活活打死。她當時真的嚇得不輕,連大氣都不敢出。
是太夫人阻止了他,到最終,他選擇接受安排。可她知道,他不是不敢違背太夫人的意思,顧及的還是大局。親生骨肉犯錯能下狠心處死的男人,有什麼是他不敢做的?
這個男人,城府太深,其實很可怕。被他記恨的人,說不定正是常年與他情分匪淺的,不到最後一刻,誰都不會知道他對自己的真實情緒。
兄長總說,江式序是有着千年道行的孤狼和狐狸的化身。他江式庾呢,沒他二弟那樣可怖,但絕對是個老謀深算的狐狸精。
仔細回想,江式序去世之後,江府沒有變得太夫人想要的更顯赫,但是維持着以往的地位,權勢依舊。
這是誰的功勞?要做到這一點有多難?
太夫人太自以爲是,她可能從來沒真正瞭解過長子,沒看到他的過人之處。相反的可笑之處,是以爲一切都是她運籌帷幄發號施令的功勞。
得遇這樣的男人,是她的運氣、福氣。所以日後一定要盡力幫襯炤寧,不讓舊情被他知曉。她清楚,炤寧手裡不見得只有這一個把柄,這件事若不能讓她服從,一定還有後招。真正讓她忌憚的是那男子,假如她置身事外,不給予炤寧幫襯,他就會毀掉她。有血性的男人活得很累,感情、抱負等等糾纏於心,仰慕的人在心裡的位置,興許會重過兒女情長。
而對於大老爺,絕對無法容忍這樣一個天大的玩笑。倘若知情,休了她是最輕的,給予她漫長的誅心時日纔是他的首選。
真的累了,受不起折騰,也不想讓彼此承受這種痛苦。
她是個活生生的人,怎能不對他日久生情,這份感情雖不如舊情那樣濃烈,害怕失去他卻是必然,無關其他。
炤寧應該就是看準這一點,才加以利用,對她開門見山,省去了利用別的看她不甘掙扎的枝節。
哪個女子能沒有幾根軟肋呢?只除了炤寧。她現在連燕王都不在意。要有多堅強、要對自己多殘酷才能做到?
那孩子,怎麼熬過來的?如果不是江式序的女兒,如果是二嫂那樣爲情而生的女子,已尋了短見都未可知。
只有切身擁有並曾失去過一段兒女情的人,才能想見到炤寧曾經有多痛苦。
大夫人的笑意遁於無形,嘆了口氣。都不容易,哪個女子都一樣。
她正要掀開錦被歇下的時候,江素馨尖利的語聲由遠及近:
“爹爹!母親!女兒來求你們做主!”
大夫人着實被嚇了一跳,坐直了身形,擡手拍着心口,嫌棄地蹙了蹙眉。不知爲何,這孩子的魯莽、愚蠢根深蒂固,任她如何潛移默化都不能有稍許改變。都到這地步了,還要做垂死掙扎?真是……
怎麼想是一回事,怎麼做是另一回事。
她斂起心緒,急匆匆起身,加了件斗篷便迎出去,“素馨啊,你身子不妥當,怎麼不好好兒在房裡歇息?”一看到江素馨的樣子,立刻閉了閉眼,胃裡一陣翻騰。許是有喜讓她更爲敏感,當下真是噁心得想吐。
江素馨頭上方分明禿了幾塊,面容紅腫不堪,臉頰、下巴上有幾處已經潰爛,沁出發黃的膿汁。
大夫人心想,自作自受,誰會蠢到在這時候給你做主?之後才發現江素馨斗篷上浮着落雪。又下雪了。
江素馨見大夫人竟是匆忙起身的樣子,壓抑在心頭的不滿頃刻漲了數倍,冷笑道:“母親可真是心寬啊,我和大哥被人害成這個樣子,您居然這麼早就歇下了?!以前真是不知道,原來您根本不在意我們的安危!這一整日了,您連看都不去看我們一眼,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夫人安然落座,“你們病了不是一日兩日,整整三年了。今日之事因何而起,你自己心裡沒數麼?”
“我……”江素馨被嗆了一下,猶豫片刻才道,“是,以前是怎麼回事,您和爹爹知道原由,祖母亦是明白的。現在和以前一樣麼?昨日我纔去筱園見過那個煞星,今日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不是她下毒手還能是誰?!就算以前是冤枉她,現在算是怎麼回事?您難道要坐視不理任我被人欺凌麼!?若是不給我個說法,我這就去找祖母!”
大夫人暗自發笑,心說你祖母恐怕也是泥菩薩過河,回來之後就在房裡放聲大哭,當我不知道麼?你只管去找她好了。
這時候,更衣已畢的大老爺走過來,目光沉冷地審視着江素馨,語氣卻還是溫和的:“你倒是愈發的出息了,竟質問你的母親。你說的煞星又是誰?你四姐麼?”
“不是我們的江四小姐又是誰?”江素馨氣惱地道,“爹爹難道沒看到我被她害成什麼樣子了麼?這讓我日後可怎麼見人!?你們不給我做主的話,我只能去求祖母了!”裝病的時候,只是吃了兩顆桃子,不知爲何,從小她就不能碰桃子,吃了會周身發癢、紅腫,好幾日纔會好轉;手上的潰爛,當初是狠心蹭破了幾處;至於掉頭髮,是讓貼身丫鬟剪了頭髮給她夾在發間而已。誰承想,以前做戲的病情,眼下成了事實,並且比做戲時還嚴重好幾倍。
江炤寧分明是要毀掉她的容貌!不管誰對誰錯,父母都不該無動於衷。
大老爺聽得女兒提及太夫人,額角青筋跳了跳。
大夫人見他這樣,緘默不語。
江素馨還以爲自己搬出太夫人讓父母打怵了,愈發理直氣壯,“爹爹,不論怎麼說,我都是您的親生骨肉,那個煞星不過是出自二房的禍害……”
“閉嘴。”大老爺語氣平平地吩咐,“回房去養病吧,別的事別的人輪不到你品頭論足。”
江素馨挑眉,“那女兒可就去松鶴堂了!”
大老爺面色變得陰沉,命丫鬟喚來四個粗使的婆子,“把五小姐帶回房裡,病癒之前若出門半步,你們提頭來見。”
四個婆子嚇得不輕,顫聲稱是,用最快的速度把江素馨叉了出去。
“生來的不知輕重。”大老爺對大夫人苦笑,“你我就是大羅神仙,恐怕都不能讓她變得聰慧識時務。”
“老爺別生氣,孩子們吃一塹才能長一智,總會好起來的。”大夫人言不由衷但是神色誠懇地規勸着,耳畔傳來江素馨的反抗甚至對她的謾罵之詞,讓她做了個決定。
江素馨如此蠢笨,就讓其心腹出來做替罪羊好了。對於炤寧,是喜聞樂見;對於大老爺,不算是意外。他這個女兒可不就是蠢到了瘋狂的地步?對於她,則是一勞永逸,再不需以慈母面目應付那個蠢貨,多好。
實在是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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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園。
師庭逸還沒離開。
他和炤寧細說了江府、陸府諸人諸事,她給他安排了幾件可輕可重的事。一面說話,一面飲酒。
炤寧喝酒的速度不比他慢,酒量似乎也不輸他。不知是天生還是練出來的好酒量。
窗外飄起了雪。鵝毛般的雪花隨風盤旋落地,錯落在梅林間的大紅燈籠煥發着朦朧的光彩,映照着瑩白的雪,嫣紅的梅。
着實是冬日無雙的美景。
“瑞雪兆豐年,實在值得同飲此杯。”炤寧言笑輾轉,與他碰一碰杯。
他自是一飲而盡。
同賞梅花雪,對酌梨花酒。這該是任何人都想與意中人共享的無雙情境。他正置身其中,心頭滋味卻是悲喜難辨。
炤寧放下酒杯,凝視着他。他的眸子分外明亮,似是瀲灩着水光一般,因而笑問:“近年來,你可曾爲何人、何事落過淚?”明知便是曾經發生他也不願承認,還是想問。沒想到,他竟是點頭答道:
“有過一次。”
炤寧不由好奇,猜測道:“是爲着麾下愛將埋骨沙場,還是佳節不能還鄉思念親人之故?”
“都不是。”他黯然一笑,“再猜。不是爲着與你離散,但與你息息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