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嬈緩步走進門來,擡眼略略打量。
居中而坐的是一名妙齡女子,綰着高髻,戴着珍珠耳墜,一襲煙紫衫裙。容顏美麗絕倫,雙眸光華流轉,如熠熠生輝的黑寶石。並不是不染塵埃的純良女子,乍一看卻給人一種清冷絕俗的感覺;並不是滿頭珠翠、珠光寶氣,卻透着十足的貴氣;並不是透着高傲、驕矜的神色,卻無端地給人壓迫感。
這女子的美,是那種帶着兵氣的美。
無疑,這便是燕王妃江炤寧。江炤寧喜穿紫衣,被江南人士喚作紫衣美人。桑嬈早先就留意到一件趣事:每個人見到江炤寧的感覺都不盡相同,除了那叫人驚豔的容貌,言辭從無相同之處。此刻見到了人,才知這因何而起——這女子必然是性情複雜矛盾或是至情至性,她給人的感覺全由心境、情緒而決定。
坐在客座上的是一名年輕男子,一襲藍色錦袍,容顏俊朗,意態慵懶,脣畔噙着一抹吊兒郎當的笑。
桑嬈迅速在心裡盤算,很快地排除掉一些人,確定這男子是最近纔出現在人前的皇帝親信——景林。
她恭恭敬敬地行禮:“見過燕王妃殿下。見過景大人。”
炤寧吩咐白蓮,“給她搬把椅子。”
景林瞥她一眼,見她正神色悠然地打量着桑嬈,完全是男子打量女子纔會有的眼神。
他嘴角一抽——她這毛病是一點兒都沒改。
炤寧喜歡看樣貌出衆的人,尤其喜歡看特別出衆的美人,她要是個男人,定是好色之徒。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這樣腹誹着,景林還是下意識地多看了桑嬈兩眼,並沒覺得有出奇之處,最起碼,跟炤寧一比,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容顏確是毫無瑕疵,但桑嬈身上的陰詭氣息太重,他厭煩做派不磊落的人,男女都如此。
炤寧也不是好人,但她耍壞、毒辣時亦是理直氣壯、坦坦蕩蕩。
想這些做什麼?
她就是這樣,隨時隨地讓人跟着她不着調。景林側目瞪了炤寧一眼。
炤寧不明所以。自己老老實實坐着,連話都不說,怎麼就又惹到他了?剛要瞪回去,他已側頭看向桑嬈,溫聲道:“此刻並無身份的尊卑,你只當是與人閒話家常。有什麼想問我與燕王妃的,但說無妨。”
桑嬈一笑,“多謝景大人。”隨後望着炤寧,道,“說起來,我倒真有一事不明,想聽燕王妃給個說法——因何將我關了起來?”
炤寧牽了牽脣,“不爲什麼。”
桑嬈自嘲一笑,“的確是這個理,燕王妃想要發落一個身份低微之人,哪裡需要理由。”
“知道就好。”
“敢問何時能放我離開呢?”
炤寧眯了眯眸子,笑微微地道:“說不好,看心情。”
桑嬈發現,跟炤寧說話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對方說話根本不留延伸話題的餘地,她想要繼續交談,便要不斷變換話題。可是這樣一來,根本沒有交談的必要,因爲全無得到有用的消息的可能。
心念一轉,她所以故意激怒炤寧:“不知殿下流落在外期間,可曾被人這般對待過?”她江炤寧也曾背井離鄉,也曾有一段時日銷聲匿跡,若說沒狠狠地吃過苦頭,她不信。
炤寧認真地想了想,“沒有。不同的處境,人的分量便不同,我一直清楚。”
委屈自然是受過的,偶爾會被人嗤笑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偶爾會遇到視她爲瘟神煞星遠遠避開的人,但是誰想將她囚禁起來,卻是不可能的。因爲她從不曾主動去惹誰,打她歪主意的人自有徐巖帶人收拾。
桑嬈脣角上揚,“殿下放心,我亦清楚這一點。”
炤寧微微挑眉,用眼神告訴她:“我拭目以待。”
景林出聲道:“說一說你的生平吧。我說,你聽,若有不對之處,你儘管出言糾正。”
桑嬈心頭意外,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好。”她倒是不相信了,一個年輕人能將她查得清清楚楚。
這是炤寧很有興趣的話題,因而閒閒喝茶,側耳聆聽。
景林神色悠閒,語氣平緩:
“你生於伍家,庶出,雖然樣貌才情出衆,卻一直被嫡出姐妹打壓,沒有揚名的可能。十四歲那年,你與如今的江夏王一見鍾情——彼時他是江夏王世子。然而江夏王府不可能讓子嗣娶一個庶女,不顧江夏王的本意,從速爲他定親。你自知再無出頭之日,江夏王那時待你也算是一片癡心,是以,你們決定私奔,待得生米煮成熟飯之後再回江夏王府。”
炤寧聞言驚訝不已,這件事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桑嬈給她的感覺,分明是回京來爲榮國公報仇雪恨的,可她經歷中第一個中意的人居然是她的表哥江夏王。
真的假的?炤寧不由看向桑嬈。
桑嬈垂了眼瞼,看着腳尖,並沒說話的意思。
這便是默認了。
之後呢?炤寧錯轉視線,眼巴巴地瞧着景林的側臉,盼他快些說下去。
景林察覺到了,忙裡偷閒地橫了她一眼。
炤寧當即瞪了他一眼,又氣惱地皺了皺鼻子,心說有本事你就別往下說,有本事你就反客爲主把我攆出去。
景林險些被她氣呼呼的樣子惹得笑出來,喝了口茶才讓心緒恢復平靜,繼續道:
“你與江夏王私奔半年之後,不知何故,他獨自一人返回京城,而你卻選擇繼續在外漂泊。第二年,伍家對外宣稱你重病身死。眼下你無疑是早已將江夏王淡忘,但是他卻似對你心存愧疚,亦或是因你手裡握着他與你苟合的憑證,便使得他在一些時候,要按照你的意願行事。
“江夏王回京娶了江夏王妃之後,多次命人給你送去大筆銀錢,使得你衣食無憂。有十餘年,你在江南、遼東、漠北、南疆逗留兩到三年之久,與你結緣的官家子弟甚多。
“三十歲之後,你涉足風月場合,收攬了諸多命薄而貌美的女子爲你所用,擴張在官場上的人脈。
“這數年間,與你或你手裡的女子有染的官宦子弟,數目甚多,包括南疆總督長子與義子、吏部尚書次子及其三弟、戶部尚書、禮部侍郎、金吾衛指揮使、大同林總兵長子、監察御史、兵科給事中……”
景林如數家珍地報出一連串官員,桑嬈爲之色變,看向他的眼神驚疑不定,有那麼一瞬間,她無法掩飾心底的恐懼。
炤寧則是神色變得凝重。那麼多人都與桑嬈及其身邊的女子有染,說是佔據了半個朝堂都不爲過。
桑嬈的方式自然是叫人輕視的——不過是利用自己或跟前女子的美貌誘惑男子亂了方寸埋下禍根,但無疑是有效的——這種把柄,纔是官宦子弟最怕人抖落出來的。
事態依然比她想象得嚴重。
桑嬈凝視着景林,語聲輕飄飄的,“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景林勾脣一笑,不予回答,岔開了話題:“接下來,我說說你這個人的性情吧。對不對的放在一旁,我說的只是一己感受而已。”
“願聞其詳。”桑嬈無所謂,再怎樣,人在矮檐下,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景林的言辭倏然變得犀利、毒辣、刺心:
“你是庶出,若是你父親不曾貪圖一個女子的美貌亦或一時的糊塗,根本就沒有你這樣一個註定被人低看三分的東西來到世間。正如英雄不問出處,其實女子亦然,只要安分守己,不愁得不到安穩生涯,偏生你自視過高,想要的永遠是你註定不能得到的。
“自視過高,出身下賤,你若是走尋常路,絕無可能受人矚目,只好另闢蹊徑。與江夏王私奔的事情便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你這等貨色,最怕的是沒人對你矚目,如果不能以大放異彩的方式揚名,那麼,叫人不齒、鄙視的方式亦可。
“你活着的最大一個目的,便是要人知道你的存在,不管知道你的人是尊重還是蔑視你,都不需在乎——橫豎在你心裡,別人對你是怎樣的態度,都是看重或妒恨你的美貌、才情。
“當初京城攬翠閣的老鴇桑嬈,無法令年輕人側目,倒是讓三十往上的男子趨之若鶩,那時應該是你過得最舒心的日子——噁心了伍家,噁心了榮國公,讓很多男子想起來就倒胃口——做人能到你這地步,也算是一種難能可貴。
“再說如今,你是打着爲榮國公報仇的旗號來到京城的,其實,不過是想讓人知道榮國公經歷中曾有你這樣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你要向人們證明,你並非水性楊花,而是情深似海,且是既有城府又有手段的不可小覷的人物。
“是爲此,你命人去宮裡打擾伍太妃的清淨日子,意在讓她說出你到底是何許人,讓燕王府這邊的人一步步知道你背後到底有多少官員,他們不管情願與否,都要按照你的心思行事——你以爲他們都欠你的,其實他們只是怕丟臉。真的,這一點你千萬別會錯意。誰對你有分毫真心,你都不會是如今這個德行。
“你自以爲是,想要上躥下跳地引起燕王妃反感、好奇,從而與你鬥法——照常理來說,燕王妃會那麼做,但連我都沒想到的是,她全無閒情理會你,直接把你囚禁起來。這實在是明智之舉。她若爲你這等下賤的貨色耗費心力,着實叫人失望、低看三分。
“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輕蔑麼?真正的輕蔑是不屑,不屑理會小人作祟的行徑,更不屑去看小人醜態百出的嘴臉。
“你經歷過那麼多男人,雖說良莠不齊,可總有幾個還算是人。爲何你連自重二字都沒學到?一世自甘下賤卻引以爲榮,做跳樑小醜卻自以爲是浴火重生——人可悲到你這地步,着實讓人叫絕。我只望後世再不會出你這類貨色,不會再有人被你噁心得食不下咽。”
他一席話落地,引得炤寧刮目相看。
炤寧心想,今日是什麼黃道吉日?這廝居然肯說這麼多話,還全是挖苦一個人的話,應該是百年不遇的事兒了吧?
他一句髒話糙話也無,卻已把桑嬈罵得體無完膚,把桑嬈幾十年的經歷全盤否定了。
字字句句,都是誅心之語。
桑嬈臉色有些蒼白,定定地深凝了景林一眼,眼神充斥着怒意、質疑,卻是什麼都沒說。
“我這算是對牛彈琴了,即便是公認的美人、才女在你眼前,你也不會自慚形穢,只會認爲我是有意貶低你。”景林勾脣一笑,“可有件事你得認清楚,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值得何人去貶低?也就是我這等閒人才有這等閒情。”
之後,他轉頭對炤寧道,“繼續關着她,直到她死。她想出名想叫人側目,便一直囚禁她。京城裡從不曾出現過這個人,她的死活,誰也不知道。自然,她在挑釁你之前,已做好萬全的準備,隨時有人上門來問你要人,你只管隨心所欲地應對。燕王府應付着棘手的,我擔着。”
桑嬈聽了這一席話,終是不能再維持鎮定,瞬間面如死灰。
“好。”炤寧莞爾一笑,隨後喚人將桑嬈帶下去。最殘酷的懲戒不是動酷刑,不是用把柄做威脅,而是誅心的言語,以及對症下藥的發落方式。
人心、意志纔是最難擊垮摧毀的。
景林再喝了一口茶,起身道:“我走了。”
炤寧起身送他出門,一面走一面道:“真是想不到,你居然對這個人瞭如指掌。”
景林微笑,“我跟你交個底吧,我所知太多事,都是先父留給我的。景家世代效忠皇帝,到我這兒爲止。”
“怎麼說?”什麼叫到他這兒爲止?炤寧因此有些擔心地看着他。
怎麼說?因爲他除了她不會娶任何女子爲妻,因爲他不娶妻的話就只能斷子絕孫,況且,最終的龍椅由誰坐上去都是一樣,不是他願意效忠的——心胸狹隘的太子不行,在他眼裡根本是情敵的師庭逸更不行。
可是,這些又怎能告訴她呢?喜不喜歡愛不愛放到一旁,給人平添困擾總是不好。
景林暗暗嘆息一聲,“因爲太累,這不是人乾的事兒。”
“哦。”炤寧側頭想了想,“也是夠累的。越霖哥有兩年就是忙得焦頭爛額,你大抵比他還要辛苦很多。”
“……”她還挺會解釋的。景林忍着沒搭理她。
炤寧又問:“皇上去避暑的時候,你會隨行麼?”
“會。”景林解釋道,“剛出了那麼一檔子失竊的案子,皇上就算起先沒那份心思,現在也會擔心自己的安危。再說了,太子隨行,我不在皇上近前,心裡總是不踏實。”
“嗯。也是。”炤寧低頭思忖着,“雖說行宮裡一切都如宮中,可你平日還是要注意些,少喝酒——大夏天的,多喝酒壞處可多呢,衣食方面,你要是有什麼想吃的,叫人傳話給我就行,我總會盡力幫你籌備好的,衣服好說,我叫針線房的人去你府裡打聽一下你的尺寸就能做……”
景林側頭凝着她的側臉,瞧着她幾年不見一次的絮叨模樣。
這個傻丫頭,將這件事看成了一次分別,不然纔不會有這體貼細緻的一面。
真想拍拍她的額頭,捏一捏她白皙的面頰,笑着打趣幾句。
而那是他永遠不能做的,他是她的朋友,不可有逾越之舉。一旦被她察覺出端倪,意味的便只有形同陌路。
一方面而言,炤寧是最心軟的人;另一方面而言,她是最殘酷的人。
她厭煩並且懼怕與人的關係曖昧不清。只要男子對她坦露心聲或是她察覺到,那麼,那個人不是要倒黴便是被她拒之心門之外。
她牴觸任何繁複累贅的感情,她能例外對待的,唯燕王而已。因爲她愛。
就是這樣一個值得愛又極爲可恨的女子。
景林強迫自己錯轉視線,看着前方,“你是把我府裡的人都當死人了吧?”
炤寧誠實地道:“我看跟死的差不多。都是不撥不轉的性子。”
景林沒忍住,笑了,“隨你吧。吃這方面,我就交給你了。”
“好啊。”炤寧喜笑顏開。
“費心又費銀錢的事,你倒像是得了便宜似的,這是笨到家了吧?”景林嫌棄地看着她。
“管得着麼?”炤寧振振有詞,“我高興,我們家吉祥愛敗家就是跟我學的。”
景林凝了她片刻,到底是沒繃住,笑意自心頭直達脣畔、眼底,隨後溫聲叮囑她,“你夏日裡儘量少出門走動,這一點要答應我。”他因爲自己不在京城,心裡如何都不踏實,怕她在外面出岔子。
“嗯,我夏日本就不愛出門,你知道的。眼下你這麼說,我就更要悶在家裡躲清閒了。”
“那就好。”景林滿意地頷首一笑,隨後止住腳步,“畫像臨摹好了,命人送到宮裡即可。閒時記得常與我通信,相互照應着。”
“都記住了。”炤寧退後一步,“你在外千萬照顧好自己。”
怎麼反過頭來叮囑他了?認識她之前那些年他不也活得好好兒的?而且,他難熬的日子恰恰就是認識她之後纔開始的。
他有心奚落她兩句,可是對上她認認真真的含着關心的眼神,不由心軟下來,頷首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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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皇后、太子一行人如期離開京城去往行宮消夏避暑。
景林隨行,韓越霖則留在京城。
不要說皇帝有心讓他在大事小情上幫襯着燕王和內閣,便是沒這份心思,他也要找轍留在京城——好不容易與昭華走到了現在,正是該好生珍惜的琳琅歲月,他纔不會離開她跑去別處呢。
炤寧知道之後,聽高興的。韓越霖和景林都一樣,與她同在一個地方她就心裡有底,要是都不在近前,她少不得會擔心他們出閃失,更會擔心自己沒人隨時提點行差踏錯。
至於桑嬈,炤寧完全按照景林的意思,繼續將人關在柴房。有什麼後果,是她一點兒都不在意的,橫豎有師庭逸和景林呢,橫豎她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對待找上門來要人的人——這可是景林說的,那廝說的話從來叫人信服。
而顧鴻飛因爲私事纏身,早已向皇帝告了半個月的假,將手邊諸事交給江予莫代爲打理。炤寧也覺得這樣再好不過,她很樂意看到顧鴻飛上躥下跳一番,得到他應有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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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晉王妃將顧鴻飛的心思如實相告,周靜珊便開始痛定思痛,到今日才總算有了準主意。
她認定的這一段姻緣,到底還是要以荒誕可笑的結局收場。
在閨中的時候,她總是存着一分希冀,願意相信自己是他命中最值得珍惜的女子。說到底,是不甘,也是虛榮,總是盼着有那麼一日——神色驕傲地站在外人面前,讓人們看到,她讓一個多情的浪子收了心。想證明的不過是自己纔是他經歷中最出色的女子。
可她如何能想得到,一個男人所謂的多情本就是薄情,他變臉比翻書還快。
她居然要從姐姐口中得知他要與她和離的心思。
姐姐反反覆覆地對她說,不值得,爲那樣一個男人,做什麼都是不值得,多看他一眼都嫌污了眼。
的確是。爲他動怒、氣憤就更不值得了。
還是理智一些,爲自己的餘生做好打算吧。
周靜珊斟酌之後,遮人耳目地去了燕王府在什剎海的別院。她要見炤寧,求她幫忙。
炤寧雖然有點兒意外,還是和顏悅色地到花廳相見。
周靜珊深施一禮,開門見山:“殿下,妾身此次前來,是有事相求。”
炤寧看着神色黯然但是眼神堅定的女子,斟酌片刻道:“你說來聽聽,我覺得可以幫忙的話,會不遺餘力。”
“多謝殿下。”周靜珊因此有些酸楚,要強行剋制,才能止住淚水涌到眼眶。她與燕王妃不過幾面之緣,還是不知輕重地開罪對方在先,可是在她處境尷尬甚至惹人恥笑的時候,都願意給她一個機會。可是顧鴻飛呢?相識那麼久的男子,到了如今,連最起碼的尊重都不給他,心心念唸的只是拋棄她,重新尋回舊時的意中人。
她定了定神,道出初衷:“妾身與顧鴻飛和離勢在必行,可是,我不想便宜了他,想與他原配孫氏聯手,最起碼讓他家底一空。要想做到這一點,還需殿下成全——您的好友的夫君是腰纏萬貫的商賈,他給人財路容易,斷人財路更容易。我是想,能從殿下口中得個準話,讓孫氏心裡有底,與顧鴻飛拆夥。”頓了頓,她愧疚地道,“妾身知道,平白請您出手相助,且是無從報答這般的恩情,實在是不合常理……可是妾身一時間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這才冒冒失失地前來。殿下不論答應與否,都不要動氣,不論您如何說法,妾身都是滿心認同。”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炤寧卻因此滿心傷感。
不可避免的,炤寧想到了初見時的周靜珊。彼時的少女,雖然不知天高地厚,行事全無章法,但是打心底地以顧鴻飛爲榮。
炤寧甚至一度不敢奢望那樣的一個少女會變得端莊、沉穩、曉得分寸。
而實情是周靜珊已變了太多。
因何而起?緣何再不能找到舊時的影子?
還不是被這段姻緣磨折了心智、蹉跎了歲月所致。
毋庸置疑,真正有福氣的女子,是不需快速成長的。不說別人,只說皇后,那可是大半生都心思單純的女子,是她沒有可挑剔的地方麼?當然不是。只是皇帝覺得那是情有可原,並且願意給皇后長久的尊重、看重,可以長期地包容她的不足之處。
而周靜珊的夫君不是尋常男子,那是個人中敗類,打着情意的旗號四處勾引再禍害女子。
炤寧緩緩點頭,“這件事不難,我幫你。只望你不要再有反覆。”要是鬧和離的時候再反悔,那可真是無藥可救了。
周靜珊再度深施一禮,已是淚盈於睫,語調卻還如平時,“請殿下拭目以待。妾身便是再不自重,到了這關頭,也不會出爾反爾的。”
“好,我慢慢看着。”炤寧笑了笑,“等會兒你隨白薇去見見外院一名管事。待到明日晚間飯口的時間,你去醉仙樓見一見盛華堂和我的摯友——我今日幫你打好招呼。往後只要你與孫氏有心好生經營,手頭便不會拮据。”
“是,多謝殿下。”周靜珊千恩萬謝。
離開什剎海,周靜珊並沒耽擱,即刻去了孫氏的宅子,將自己的打算說清楚,問孫氏願不願意。
對於孫氏的態度,她是胸有成竹。前一段她才知道,顧鴻飛名義上歇在孫氏這裡不過是對外打的幌子。但在當時她什麼也不好說,只是命貼身丫鬟來了一趟,把外面的風言風語告知孫氏。和離之後還要被負心人利用,她就不信孫氏沒有火氣。
孫氏態度果決,允諾只要日後財路上能得到盛華堂的幫襯,便會按照周靜珊的打算行事。
之後,兩女子仔細地核對了顧鴻飛府裡的賬目,至黃昏才作別。
過了兩日,周靜珊將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命管家去給顧鴻飛傳話:請他回來說說和離的事兒。
顧鴻飛第一次速度奇快地返回府中。
周靜珊爲此心寒到了極點。以往要他回府,他總是有各種推脫的理由,這會兒她說是爲着和離,他竟是這般急切。
她委屈、難過,空前的覺得自己悲哀。可是,在這時候,不是顧及這些的時候,埋下的苦果還能叫別人嘗不成?
顧鴻飛走進門來,落座後問道:“之於和離,你有什麼打算?只管直說,我總不會不管你的。”
周靜珊滿心反感,卻懶得追究他言辭裡的不妥之處,“我的打算很簡單,要產業、銀錢,越多越好。”
顧鴻飛片刻訝然,隨後才問道:“你要多少?”
周靜珊豎起兩根手指,“二十萬兩。”之後將手邊一本賬冊扔給他,“還有你名下這些鋪子、宅子,能接受的話,我們和離;你不答應的話,便去外面風流快活,只是休想迎娶誰進門。”
顧鴻飛接住賬冊,一面翻閱一面盤算:二十萬兩倒是不難辦,賬房裡就有十幾萬兩,再提前從鋪子裡收上來幾萬兩便可,至於這些宅院、鋪子……她倒是有眼光,將進項頗豐的店鋪一網打盡,宅子也是哪一所值錢要哪一所。
幸好,他與孫氏聯手開的鋪子、一同在經營的財路她並沒染指。
這就好。別的都是小事,與孫氏合夥經營的營生纔是他財路上的命根子。
思及此,他當即點頭,“好,我答應。”
“那就行,你抓緊辦吧,不少產業都需要到順天府過到我名下。幾時辦妥,我幾時與你和離。”周靜珊不耐煩地擺一擺手,“你走吧。”看到他就氣不順,想殺人。
顧鴻飛拿着賬冊,急匆匆地離開。
周靜珊辦妥這些事情之後,纔去了晉王府一趟,將事情和盤托出。
晉王與晉王妃對此還是很滿意的。要是換個人,只要有一點兒可取之處,他們都會秉承着全合不勸散的初衷從中和稀泥,可是顧鴻飛不行,他實在是害死人不償命的東西,靜珊早些離了他,纔是解脫。
隨後,周靜珊問晉王:“姐夫,你能不能查到那個女子的底細?能知道她在何處就更好了。”
晉王不由意外,“你是想——”
“是。”周靜珊肯定地點頭,“顧鴻飛讓我不好過,我也不會給他好日子過。我要是棒打鴛鴦的話,自是不可取,可他們算什麼?”
怎麼樣的女子,纔會在一個男人娶過好幾個女子之後找到他面前?
晉王失笑,“這容易。此事我絕對幫你辦好。”
周靜珊行禮道謝。
晉王妃則嘆息道:“讓那廝財路、仕途俱毀纔好。”
晉王閒閒一笑,“他的仕途長不了。不等別人出手,他自己就會上趕着找死。你們放心,待得靜珊和離之後只管看戲就好。”
“如此最好。”
顧鴻飛分外迫切地要和離,爲此買通了順天府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拿到了和離文書。
周靜珊看着文書,涼涼一笑,“我今日起就會收拾東西,只是嫁妝不少,怕是需得三五日光景。這一點,還望你體諒。”
“那是自然。不急。”
周靜珊撇了撇嘴,心說不急纔怪,只是你知道麼?你的噩夢就要開始了。
翌日,孫氏與顧鴻飛拆夥。孫氏辦事的方式很有意思:告知顧鴻飛之前,便將兩人共同擁有的鋪子裡的錢財、夥計、掌櫃的一掃而空,這些人會跟着她去找盛華堂另謀出路。原本這事情是不可能扮成的,但是因着盛華堂的介入,事情變成了易如反掌的小事。
耿直的好人怕蠻不講理的混賬,蠻不講理的混賬怕霸道跋扈的地痞流氓——盛華堂做過很多年的地痞流氓了,他會按理出牌纔是新鮮事,在這種算是懲惡揚善的事情上,他一點兒都不介意對顧鴻飛使用地痞最擅長的手段。
這樣一來,不要說顧鴻飛手邊並無銀錢——銀錢都用來打發周靜珊了,便是銀錢充足,也不可能迅速地重打鼓另開張。
財路斷了,叫顧鴻飛一口氣悶在胸口,無從排遣。
他第一反應當然是去找孫氏。可是,孫氏已經搬家,不知所蹤。之後他便想到,這應該是周靜珊出的最歹毒的主意,忙回府去找人。
他仍沒能如願見到人——周靜珊已經住到了晉王府,饒是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去晉王府鬧事。
轉了一圈,他如喪家之犬一般,轉去尋找最初的意中人柳如媚。
叫他崩潰的事情發生了:柳如媚亦是不知所蹤,她所在的宅院一空,下人也一概不見蹤影。
發生了什麼?是誰把人擄走的?
他第一反應是燕王妃。
一定是那個妖女!擄走桑嬈在先,因爲他找上門去不悅,索性將如媚也擄走。
不可能是別人。
周家歷代從文,便是堪用的護衛也不過是繡花枕頭,可看不可用。
晉王歷年來是閒散王爺,眼下雖然有了點兒權勢,可爲人處世還是以和爲貴。要是不贊成他與周靜珊和離,早就找到他面前責問了,何須在事後下毒手?
是的,一定是燕王妃,那個睚眥必報的女子,看誰不順眼就要把人往死裡折騰。
早知如此,他就給江予莫好好兒地使個絆子了。
當務之急,自然是去什剎海,問問她江炤寧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是,她說了,不想再看到他,但現在可是她先給他添堵的!擄走別人的意中人算是怎麼回事?!她把自己當誰了?
人要是真在她那兒,那麼,他可就要明打明地把人搶回來了。固然有以下犯上之嫌,可她做的這檔子事就上得了檯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