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聞言立刻凝神看過去,此刻封渡手中握着的是一把閃爍着寒芒的利劍,在日光下折射着清冷的光澤。
“短劍由千折鋼錘鍊,我用了銀狼頭作爲手柄的裝飾,每一寸都是我親手去做的,每一絲紋理都堪稱無比精緻的美麗。”封渡帶着笑意如是說道,雖說有些自誇的嫌疑,但是阿善卻深信不疑。
索性,封渡也沒有再多說些什麼,他在旋轉了一番短劍後,錚的一聲將劍入鞘,並遞給了阿善:“一柄無論是從外觀亦或是鋒利度來說,都無可挑剔的佩劍,送給你,我的王。”
阿善顯然有些受寵若驚,不過他還是接過了封渡的送禮,拿在手中的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這柄短劍的寒冷,但是他卻留意到了那純色的木質連接處所帶來的溫和。
嵌合的是無可爭議的緊緻,雖然阿善是第一次拿到這柄短劍,但是對於他來說卻沒有半點生澀的手感,顯然,這柄短劍的每一處細節被打磨的十分趁手。
阿善有些愛不釋手,甚至都將剛剛君臨的孤寂忘到了一旁,封渡倒是滿意的眯起了眼睛,勾脣笑了起來。
他看着阿善手中翻轉着短劍,那是完美的重量分配,也是完美的藏鞘。
“你瞧,阿善,有些事情並不難做,只不過如果你不踏出去第一步或是將自己從每一個事件中自拔出來,那麼麻煩就會找上你來。”封渡對着阿善如是說道。“你完全可以度過這段時期,雖然會艱難一些,但是你已經身處此位,是不得已也要爲之的。”
封渡話音落地,阿善停下了動作,抿緊了嘴脣。
“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但我曾經也不是沒有攔過你。”封渡繼續說道。“但木已成舟,你在穹隆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不是麼?這是你的路——阿善,你要善良啊。”
……
阿善,你要善良啊。
一句話像是一道光,破開了阿善心中的某一點寒冰。
他突然想要聽聽他母親的曾經,而這個人……封渡最恰巧不過了。
“你是何時與我的母親相遇的?”阿善想到這裡,便握緊了手,甚至還有些顫抖,此刻的他已經將目光死死地盯着腳前面的這塊平滑的地磚,好像是不敢移開神色一樣,懼怕着什麼,又在迎面去迎接什麼一樣,阿善也說不清楚:“我的母親……卓措,是個怎樣的人?”
阿善很緊張,封渡看得出來,所以他拍了拍這個少年尚還不算寬闊的肩膀,笑了起來:“我和卓措?那可是一段很長的歷史了,不過我敢保證的是,你母親是一個很好的人。”
的確是一個很好的人,封渡心想。
那年和卓措的相遇封渡至今還有些印象,雖然記得不太真切了,不過若是仔仔細細地回憶的話,封渡還是能記得清楚的——只不過這件事情……封渡不會同任何人說的。
那陣子封渡也算是一個還有點上進心的人,至少不是像現在這樣,一門心思只想着規避戰爭或者是曾經的一切——他那個時候還算有點闖勁,坐在自家的門檻上,抽着草煙悠閒的享受午休的時光。
他的生活一切都很順利,在圖卡城裡賺錢生活的要點也無非那麼幾點,功底硬,機靈,細心與審時度勢,封渡是一個武功不錯的,又不算愚蠢,況且也沒有太大的野心,賺點小錢足夠喝酒抽菸,對他來說就是很平靜的生活了。
這點倒是一直沒有變化,封渡嚮往平靜的生活。
封渡回憶到這裡,情不自禁地從懷中掏出了一根香菸,他把它燃起來,隨後猛地了一口,仰面吐了口薄煙,透過它看見了晴空朗朗,就像是那陣子的天。
“阿善,圖卡以前的天,還是很清澈的。”封渡微笑着說道。“只不過後來柯喀上位了,纔將它變的很污濁不堪,如果你對童年有些印象的話,也大概是能有一些模糊的記憶的。”
“所以,我母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阿善縱然也跟着封渡一起看了看這圖卡的天,但他此刻卻像是一個孩子一樣着急的想要從信任的人口中得知曾經的真相,他有些咄咄逼人,還有些惴惴不安。
他擔心他得不到答案。
但封渡卻擔心他要像一個孩子撒謊。
“即使不是太陽,也能在人間的一角,給人溫暖。”封渡思索了半響,如是回答了阿善。“你母親是一個溫暖的人,她曾經融化過這世界上最爲冰冷的男人的內心,而這個男人,就是你父親,柯喀-圖卡。”
柯喀-圖卡的心的確堅硬,但是阿善卻對封渡此刻的發言有些困惑,他不知道自己這位友人爲什麼能這麼說,因爲在這個時候,說這些顯然是在刺激着阿善渴望家庭的心靈。
但的確是事實,而阿善需要知道一些事實。
至少,他有權利知道自己的母親是怎樣的人,正如同多年前那名白衣的女子,帶着一樣熟悉的淺笑,就站在那個飄了雪就紅了衫的年代裡,堅定卻溫柔,似乎能柔滑那段烽火狼煙的歲月一樣。
她融化了柯喀的心,同時也融化了封渡的心。
恍然間,封渡想到這裡,又看了看頭頂的天,這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原來那最爲凜冽的寒冬已至,圖卡城褪去了曾經尚算得上‘溫暖’的初冬,褪去了那正午陽光金黃的絲華之線,只要站在城高出眺望願望,便能看見這天地蒼茫間,風雪與殘陽所合成的光,正爲這天地攬上了一抹平淡的白。
往日的笑聲也不復從前,這皚皚天地間也落下了滿眼的晶瑩,垂在房檐上,冰瑩的反射着暖陽的光,映入眼簾,明媚而又充滿希望。
封渡看着這一切,突然心裡也變得溫暖了許多,甚至能讓他忽略掉這回憶的寒冷,去迎接可能是虛假的溫暖。
但封渡心甘情願。
“我記得剛遇見卓措的時候,我一人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中央,遠遠的看着寒風蕭瑟的街道上空無一人,縱然銀裝素裹,我也只覺得寒冷。”封渡微笑着說道:“我甚至都能透過那並不寬敞的大街,恍惚看見了城外那片寂靜的曠野上的一切,那裡有白雪簌簌的聲音響徹天地,也有捲起的風中透着涼意,我以爲這就是終點了,可知道我看見了一個姑娘……她穿着白衣服,雪花落在那人的肩上也都消無蹤跡了。”
阿善細心的聽着,因爲他知道,柯喀是不會同他將這些的,那麼他這輩子……或許只有從封渡口中能得知一些關於自己母親的事情了。
他怎麼敢不仔細聆聽?
“所以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身上所有的苦難都消失了,只剩下安然又平和的心態,再也不恐懼死亡,也再也不恐懼未知——因爲這個姑娘在這,她似乎就是全部了。”
“然後呢?”阿善已經描繪出了這樣的一個姑娘,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後續。
“然後?”封渡把調子調高了一些,好笑地看着全神貫注地聆聽着的阿善,搖了搖頭:“沒有然後,我記不住太多的東西了,至今爲止我只剩回憶中滿目溫暖,與那姑娘眼瞳中反射的那一點陽光。”
阿善眼中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了下去。
封渡差一點就將這個故事的結局說出來了,不過他知道就算是自己死了,這個秘密也應該和自己一起爛進泥土了。
這個故事是有後來的,不過後來是落雪未白,人已散去,那個名爲卓措的姑娘能有幾個多少年,才能將這個看起來溫馨的結局變成一個同樣溫馨的故事?
而他封渡,又能等待這個姑娘多少年?
同樣的,他們之中誰又能有幾個多少年,去等待一個有一個故事的完結?
這姑娘後來死去了,在生下了阿善之後,在她意識到自己的孩子已經註定要走上戰爭與毀滅的道路之時,她選擇了離開。
離開與死無異,而曾經的他竟然還在天真的想要繼續等待那姑娘的歸來。
封渡漸漸憶起了,在這座城市裡,曾經有一個喜歡穿着白衣服的姑娘在等他回來,她面帶微笑如同沒有憂愁一般,甚至她笑着等了封渡的一整個回憶。
——這回憶沒有結局。
人們說,就算有一扇窗,也會有直達心底的溫暖。
“只是阿善啊,你要知道,你的母親是一個極好的人。”封渡停頓了很久很久,最後還是握住了一旁阿善的手,鄭重地說道:“你要去聽一世花開,等一世雪落,然後最後,就會看見故事的終局。”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阿善有些不想等待,他孤身一個人,被所有人通過死亡或離開的方式捨棄在這個世間之中,而最可笑的是,這一切竟然都是他心甘情願的事情。
他現在還無法承認這一切的孤獨都是自己努力的結果。
他現在只想聽聽自己的母親,自己那個素未謀面的母親,這個自己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的,也從來都不奢望的親情。
就要從封渡的口中獲取。
可笑的是,封渡也在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