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向
呂向，字子回，東平（今屬山東）人，或曰涇州（今甘肅涇縣）人。少孤，依外祖母隱陸渾山。玄宗開元十年（722）召入翰林，兼集賢院校理，侍太子及諸王爲文章。擢左拾遺、左補闕，以起居舍人從帝東巡。遷主客郎中，專侍太子。再遷中書舍人，改工部侍郎。卒贈華陰太守。向工草隸。多諷諫，善賦。又與呂延濟、劉良、張銑、李周翰等更注《文選》，時號“五臣注”。《新唐書·文藝傳》有其傳。存賦一首。
此賦載《文苑英華》卷九六、《全唐文》卷三○一。題下注曰：“上玄宗。”《新唐書·文藝傳·呂向》載：“玄宗開元十年，召入翰林……時帝歲遣使採擇天下姝好，內之後宮，號‘花鳥使’。向因奏《美人賦》以諷，帝善之，擢左拾遺。”唐玄宗即位之初，尚能勵精圖治，後來便耽於享樂，密使人採民間美色入宮，便是生活腐化的表現。呂向此賦即針對玄宗此舉而作。
帝初馳六飛之不測［1］，奄四海而作君。曜明威，嶷崇勳［2］，固盡善與盡美，又焉得而稱雲。時屯既康［3］，聖躬之豫，樂以和操，色以怡慮，豈曰帝則［4］，實惟君舉。庸克推腹心［5］，增耳目，燕趙鄭衛，楚越巴漢之邦［6］；士農工商，皁隸輿臺之族［7］，不鄙褊陋［8］，不隔賤卑。工技者密聞［9］，淑邈者遽知［10］，上心由是震盪，中使載以交馳［11］。周若雲布，迅如飆發，以日系時，以時系月，德雋相次，爲樂不歇。闐紫微［12］，環帝座［13］，蕖華灼爍［14］，柳容婀娜［15］。輕羅隨風，長縠舒霧，肌膚紅潤，柔姿靡質，妖豔夭逸，絕衆挺出。嬛然容冶［16］，霍若明媚［17］，曼睩騰光以橫波［18］，修蛾濯色以揔翠［19］。齒編貝［20］，鬢含雲［21］，顏綽約以冰雪［22］，氣芬鬱而蘭薰。腰佩激以成響，首飾曜而騰文。或纖麗婉以似羸，或穠盛態而多肌。有沉靜見節，有語笑呈姿，思若老成，體類嬰兒，真天子所御者，非庶人當有之。
洎懷春暮，睇晴晷［23］，列筵於林，方舟於水。自任縱誕，相與攀倚，鳥間關而共嬌［24］，花散亂而增美。吹碧葉，嚼紅蕊，左右相視，遊嬉未已，見頹景之迫濛汜［25］。攜密親，召近臣，陳金罍與瑤席，朗月垂光而射人。列星奪彩，長河滅津［26］，然後絲竹發越［27］，金石鏗NFDC3，守則異器，動則和鳴。妙舞謂何尚以輕，善歌取何矜以清。齊列捷獵［28］，按次屏營［29］，間直往以曳緒，歘轉入而旋縈。低視候節，紆體遺聲，遏行雲［30］，結遺風［31］。衆工相錯，迭美不同。夕以闌，樂亦闋，醉以蕩情，樂以忘節。
帝曰：“今日爲娛，前代固無，當以共悅，可得而說。”衆皆蹁躚［32］，離席遷延［33］。鹹齊首，互舉酒，歌千春，稱萬壽。因進曰：“妾家賤族，陋目褊心。陛下衣綺縠與羅紈，飾珠翠與碧金，燕私陳乎笙鼓，和樂象乎瑟琴［34］。何恩渥以增極，而悅愉之備深。顧薄軀之無谷［35］，空負惠以難任。”有美一人，激憤含，凜若秋霜，肅然寒筠，乃徐進而前止，遂抗詞而外陳。曰：“衆妾面諛，不可侍君之側。指適背意［36］，委曲順色，故毀妍而成鄙，自崇謬而破直。妾異爾情，敢對以臆。若彼之來，違所親，離厥夫，別昆弟，棄舅姑［37］。戚族媿羞，鄰里嗟吁。氣哽咽以填塞，涕流離以沾濡，心絕瑤臺之表［38］，目斷層城之隅［39］。人知君命，乃天不可仇，尚懼盜有移國［40］，水或覆舟［41］。伊自古之亡主，莫不躭此嫚遊。借爲元龜［42］，鑑在宗周［43］。衆以爲喜，妾以爲憂。”
於時天顏回移，聖心感通，竟夜罷寢，須明導衷。俾革進伎樂者爲薦士之官，徵豔色者爲聘賢之使。闕下駿奔［44］，王庭麇至［45］，野無遺材，山無逸人，賁然偕道［46］，與物恆春。若此之淑美，豈同夫玉顏絳脣，巧笑工，惑有國之君臣者哉！
（《文苑英華》卷九六，中華書局影印本）
［1］六飛：“飛”又作“”。皇帝車駕用六匹馬，故指皇帝的車駕。《漢書·袁盎傳》：“今陛下騁六飛，馳不測山。”此句言玄宗初爲皇帝。
［2］嶷（nì）：高。
［3］時屯（zhūn）：時難。屯爲艱難意。
［4］帝則：皇帝的準則。
［5］庸克：那能。
［6］“燕趙”句：泛指全國各地。
［7］“士農”二句：士農工商，古代所謂四民。《穀樑傳·成王九年》：“古者有四民：有士民，有商民，有農民，有工民。”皁隸輿臺，古代人分十等，皁、隸、輿、臺爲下等人。《左傳·昭公七年》：“人有十等：……皁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僕，僕臣臺。”
［8］褊（biǎn）陋：狹小偏僻。
［9］工技：善長技藝，有一技之長。
［10］淑邈：即淑貌，容顏美好。“邈”通“貌”。
［11］中使：宦官。交馳：交相奔馳。
［12］紫微：星座名，見《史記·天官書》。此指帝王宮殿。
［13］帝座：星名，見《晉書·天文志上》。此指皇帝寶座。
［14］蕖華：荷花的光彩。形容美女容貌。灼爍：光彩貌。
［15］柳容：楊柳的身容。形容美女身材。婀娜：柔美貌。
［16］嬛（xuán）然：輕盈美麗的樣子。冶：美好意。
［17］霍若：衆多的樣子。
［18］曼睩：美妙的眼神。曼，美好之意。睩，視貌。《楚辭》宋玉《招魂》：“蛾眉曼睩，目騰光些。”橫波：形容眼神流動，如水波貌。
［19］修蛾：修長的眉毛。蛾，蛾眉。揔翠：聚翠。揔同總。古代婦女用黛墨畫眉，呈墨綠色。
［20］編貝：形容牙齒整齊潔白。《漢書·東方朔傳》東方朔上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
［21］含雲：以雲喻鬢髮，形容鬢髮像烏雲一樣黑且濃密。
［22］綽約：柔美貌。《莊子·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淖約即綽約。冰雪：喻美女肌膚之潔白。
［23］睇（dì）：斜視。晷（guǐ）：日影。
［24］間關：形容鳥鳴聲。
［25］濛汜：同“濛汜”，古謂太陽沒入之處。《文選》張衡《西京賦》：“日月於是乎出入，象扶桑與濛汜。”
［26］長河滅津：分辨不清銀河之意。與上句一樣，都是形容燈火輝煌的。
［27］發越：形容聲音激昂。下句“鏗NFDC3（hōng）”則形容聲音響亮。“絲竹”與“金石”皆指樂器。
［28］捷獵：參差相接貌。《文選》王褒《洞簫賦》：“鄰菌繚糾，羅鱗捷獵。”李善注：“捷獵，參差也。”
［29］屏營：沉寂，不發聲音。通常用於形容人不敢出聲，《文選》李陵《與蘇武詩》：“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此以形容樂聲。
［30］遏行雲：形容聲音高亢。《列子·湯問》：“薛譚學謳於秦青……聲振林木，響遏行雲。”
［31］結遺風：餘音終結。《淮南子·原道訓》：“揚鄭衛之浩樂，結激楚之遺風。”
［32］蹁躚：行不正貌。
［33］遷延：退卻貌。
［34］琴瑟：琴和瑟。琴瑟同時演奏，其音諧美，故以喻內心感通。
［35］無谷：即不穀，不善，自稱的謙詞。《老子》：“故貴以賤爲本，高以下爲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
［36］指適：即指摘，指出意圖。
［37］舅姑：夫之父母。此女雲：“違所親，離厥夫，別昆弟，棄舅姑”，則其爲有夫之婦，則密採美人入宮，即使有夫之婦亦不能免，於此可見。
［38］瑤臺：美玉砌成之臺。《楚辭》屈原《離騷》：“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
［39］層城：高大的城池，常以指京城。陸機《贈尚書顧彥先》：“朝遊遊層城，夕息旋直廬。”
［40］移國：篡奪政權。《後漢書·光武帝紀贊》：“炎正中微，大盜移國。”
［41］覆舟：使船翻沉，常以喻亡國。《孔子家語·五儀解》：“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
［42］元龜：大龜，古代用於占卜，引申爲可供借鑑的前代的事。《三國志·吳志·孫權傳》建安二十五年：“斯則前世之懿事，后王之元龜也。”
［43］宗周：周朝的宗廟社稷。《左傳·昭公二十四年》：“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周幽王迷戀褒姒，爲博其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終爲犬戎所滅，西周亡。
［44］駿奔：急速奔走。《尚書·武成》：“邦甸侯衛，駿奔走，執豆籩。”
［45］麇（qún）至：成羣而至。《左傳·昭公五年》：“晉之事君，臣曰可矣，求諸侯而麇至，求昏而薦女。”
［46］賁（fén）然：宏大、盛美貌。《尚書·盤庚下》：“各非敢違卜，用宏茲賁。”孔安國注：“宏、賁皆大也。”
評
呂向此賦雖也借鑑了司馬相如《美人賦》的某些寫法，但賦旨大異。此賦先描寫玄宗密秘派人尋訪豔色的行爲，然後描寫美人的形態，再寫與美人在一起的遊樂，這些描寫具有寫實性。下面“有美一人，激情含”的抗顏而言，慷慨陳詞，名爲指斥衆妾，實則批評皇帝。這一段自然是虛構的。賦的最後說君主納諫改行、進賢舉逸云云，不過是表面文章。唐玄宗如果真的從善如流、改變態度，何以會有後來的楊貴妃之寵呢？白居易《新樂府·上陽白髮人》：“君不見昔時呂向《美人賦》，又不見今日《上陽白髮歌》。”原注：“天寶末，有密採豔色者，當時號花鳥使，呂向獻《美人賦》以諷之。”（“天寶末”之說未確）可見呂向此賦之深遠影響。
（尹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