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紅顏豔色返以昏哉“爲韻
徐寅
徐寅（寅又作夤），字昭夢，泉州莆田（今福建莆田）人。乾寧元年（894）登進士第，釋褐秘書省正字。後歸閩，閩王王審知闢爲掌書記。唐莊宗即位，因寅曾譏諷其父，命王審知殺之，審知懼而不敢複用，寅遂拂衣去，歸隱延壽溪。徐寅賦於當時頗負盛名，徐玩《釣磯文集序》雲劉山甫撰徐寅墓誌，”謂公所著詞賦，感動鬼神，蒐括造化。“《十國春秋·閩·徐寅傳》亦云”寅賦膾炙人口“。徐師仁《唐秘書省正字徐公釣磯文集序》雲徐寅有賦五卷、《探龍集》一卷、《雅道機要》一卷。今存《釣磯文集》十卷，其中賦佔五卷。
越王勾踐爲吳王夫差所敗，處心積慮以報其仇，採納大夫文種之謀，於國中訪得美女西施，遂獻之於吳王，以麻痹其心態，腐解其鬥志。後來果然攻滅吳國，夫差自殺。此賦即以此爲題材。
惑人之心兮惟巧惟僭［1］，破人之國兮以妖以豔。當勾踐之密謀［2］，進西施而果驗。
昔者二國相吞，陵卑恃尊［3］，殊不知卑則自亡而固存，尊則爲明而反昏。烏喙年年［4］，誓啄夫差之肉；稽山日日［5］，拜聽范蠡之言［6］。言曰：”伍員之賢［7］，東吳之德，伯嚭之佞［8］，東吳之賊。德之盛兮越可憂，賊之興兮吳可殛［9］。臣以夙夜而計［10］，機謀偶得，欲狂敵國之君，須中傾城之色［11］。待其聲色內伐，君臣外惑，自然紂妲己以亡宗［12］，晉驪姬而亂國［13］。今苧蘿之山［14］，越水之灣［15］，恐是神仙之化，忽生桃李之顏［16］。波淺丹臉［17］，鴉深綠鬟［18］，顰翠黛兮慘難效［19］，浣輕紗兮妖且閒［20］。楊柳羞弱［21］，芙蓉恥殷［22］，可以變柳惠於貞莊之際［23］，悅荊王於魂夢之間［24］。臣請進焉，王今何以？“王乃豁若而喜［25］，矍然而起［26］，曰：”此蓋神假卿之奇畫，天雪越之前恥。“乃命寶馬騰龍［27］，香車碾風［28］，迎織女於銀漢［29］，聘姮娥於月宮［30］。炫耀雲外，喧闐洞中［31］，妝成而瑞玉凝彩，服麗而朝霞剪紅。昨日猶賤，今晨不同。寧期大國之君，流恩下及；堪恨鄰家之婦，謂妾常窮。曉別越溪［32］，暮歸吳苑［33］，越慮計失，吳嫌進晚。歌一聲兮君魄醉，笑百媚兮君心卷［34］。坐令佞口［35］，因珠翠以興言［36］；立遣謀臣［37］，棄洪濤而不返［38］。勾踐乃走電驅雷［39］，星馳箭催，投醪而士卒皆醉［40］，嘗膽而胸襟洞開［41］。虎噬骨碎［42］，山崩卵摧［43］，楚腰衛鬒化爲鬼［44］，鳳閣龍樓燒作灰［45］。於是命屠蘇之酒［46］，上姑蘇之臺［47］，伊霸業以俄去，我英風而聿來［48］。於戲！殺忠貞而受佳麗，欲弗敗其難哉！
（《釣磯文集》卷一，《四部叢刊》三編影舊鈔本）
［1］僭（jiàn）：超越本分，
［2］勾踐：《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越王謂大夫（文）種曰：’孤聞吳王淫而好色，惑亂沉湎，不領政事，因此而謀，可乎？‘乃使相者於國中，得苧羅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飾以羅縠，教以容步，習於土城，臨於都巷，三年學服，而獻於吳。吳王大悅。“
［3］陵：欺凌。
［4］烏喙：《吳越春秋·勾踐伐吳外傳》：”夫越王爲人長頸烏喙，鷹視狼步，可以共患難而不可共處樂。“此以指勾踐。
［5］稽山：會稽山，在今浙江紹興東南。《左傳·哀公元年》：”越子以甲楯五千，保於會稽。“《國語·越語上》：”越王勾踐棲於會稽之上。“即此。
［6］范蠡：字少伯，仕越爲大夫，輔佐越王勾踐刻苦圖強，終滅吳國。以爲勾踐爲人可與共患難而不能共安樂，去越入齊，改名鴟夷子皮，至陶稱陶朱公，經商致富。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7］伍員：即伍子胥，楚國人，父奢與兄尚皆被楚平王殺害，子胥奔吳，吳封以申地，故又稱申胥。率吳軍伐楚，掘平王墓。吳王夫差敗越，越請和，子胥諫不聽，夫差信伯噽之言，迫子胥自殺。見《史記·伍子胥列傳》。
［8］伯噽：即太宰噽，春秋楚人。楚誅其祖父伯州犁，伯噽奔吳，吳以爲大夫，後任太宰。吳王夫差破越後，伯噽受越賄，勸夫差許越和。越王滅吳，以其不忠於吳，殺之。見《史記·吳太伯世家》。
［9］殛：殺死，滅亡。
［10］夙夜：早晚，朝夕。
［11］傾城：形容美色。
［12］妲己：商紂王妃，有蘇氏女。周武王滅商，妲己被殺。
［13］驪姬：春秋時驪戎國君之女。晉獻公滅驪戎，納爲夫人，甚得寵信。生奚齊，譖殺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夷吾出奔。後爲晉大夫裡克等所殺。
［14］苧羅：山名，在今浙江諸暨縣南，相傳爲西施出生地。
［15］越水：指若耶溪，在今浙江紹興縣南。施宿《嘉泰會稽志》卷九：”《輿地志》雲：諸暨縣苧羅山，西施、鄭旦所居，其方石乃曬紗處。“
［16］桃李：喻美麗的容貌。曹植《雜詩六首》其四：”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17］波淺：形容婦女目光清瑩，流轉如波。臉波，即眼波。
［18］鴉深：少女之環狀雙髻稱鴉鬟。鴉又作丫。此以鴉比其黑色。
［19］顰翠黛：《莊子·天運》：”故西施病心而NFEDB其裡，其裡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NFEDB其裡，其裡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走。“此化用其事。
［20］浣輕紗：相傳西施原爲若耶溪浣紗女。李白《西施》：”西施越溪女，出自苧羅山。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浣紗弄碧水，自與清波閒。“閒，通嫺，文雅。
［21］弱：謂柔弱的腰肢。
［22］殷：硃紅色。
［23］柳惠：柳下惠，即春秋時魯大夫展禽。傳說其夜宿郭門，遇一女子，怕她受凍，便抱住她用衣服裹住，坐了一夜，無非禮行爲。見《荀子·大路》。
［24］荊王：楚王。楚懷王遊高唐，夢神女薦枕。神女臨去，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見《文選》宋玉《高唐賦》。
［25］豁若：忽然領悟貌。
［26］矍（jué）然：急速貌。
［27］騰龍：像龍一樣騰躍。
［28］香車：用香木製成的華美小車。梁簡文帝蕭綱《烏棲曲》：”青牛丹轂七香車。“碾風：像風一樣奔馳。
［29］織女：神女名。傳說爲天帝之孫。亦星名。銀漢：銀河。
［30］姮娥：即嫦娥，后羿之妻，竊不死藥以奔月，遂爲月中女神。
［31］喧闐：喧鬧聲。
［32］越溪：即若耶溪，見本文注［15］。
［33］吳苑：吳宮。
［34］心卷：即收心。《詩經·邶風·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此言收起與越爲敵的心思。
［35］佞口：讒佞之口，指太宰噽。
［36］珠翠：泛指珍寶。此指越國賄賂太宰噽之物。
［37］謀臣：此指伍子胥。
［38］洪濤：《國語·吳語》：”（伍員）將死曰：’而懸吾目於東門，以見越人之入，吳國之亡也。‘王慍曰：’孤不使大夫得有見也。‘乃使取申胥之屍，盛以鴟夷，而投之於江。“韋昭注：”鴟夷，革囊。“
［39］走電驅雷：形容加緊準備。
［40］醪（láo）：濁酒。
［41］嘗膽：《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吳既赦越，越王勾踐反國，乃苦身焦思，置膽於前，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曰：’女忘會稽之恥邪？‘“
［42］噬（shì）：咬。
［43］卵摧：《晉書·孫惠傳》孫惠與司馬越書：”猛獸吞狐，泰山壓卵，因風燎原，未足方也。“
［44］楚腰：代指美女。《墨子·兼愛中》：”昔者楚靈王好細要。“故曰楚腰。衛鬒（zhěn）：張衡《西京賦》：”衛後興於鬒髮，飛燕宏於體輕。“衛後，漢武帝皇后衛子夫，美髮。鬒，發黑而密。
［45］鳳閣龍樓：指吳王宮室。
［46］屠蘇：酒名。宗懍《荊楚歲時記》：”正月一日……進椒柏酒，飲桃湯，進屠蘇酒、膠牙餳，下五辛盤。“
［47］姑蘇：臺名，在姑蘇山上。相傳吳王夫差所築，又稱胥臺。
［48］聿（yù）：語助詞，無意義。
評
此賦爲一律賦。賦題爲”勾踐進西施“，遂先寫范蠡爲勾踐謀劃美人計，再寫勾踐迎西施以進獻吳王，最後寫越滅吳，則是進西施的結果。因此而得出結論：”殺忠貞而受佳麗，欲弗敗其難哉。“與黃滔的《館娃宮賦》相比，雖題材類似，但寫法卻不同，徐寅賦側重於敘事，在律賦的表現手法方面有所創新。元徐玩《釣磯文集序》雲徐寅賦”悲泣百靈，包羅萬象，明珠無價，至道不文，窮達理性，諷誡澆浮，合先聖賢之意矣“。此賦便是這樣的規諷時世之作。賦的文辭華美，如”波淺丹臉，鴉深綠鬟“；”楊柳羞弱，芙蓉恥殷“；”命寶馬騰龍，香車碾風，迎織女於銀漢，聘姮娥於月宮“等句，豔而不浮。王定保《唐摭言》卷一〇雲謝庭誥詞賦”與徐夤不相上下，時號錦繡堆“；《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別集類四》論徐寅賦亦云”句雕字琢，不出當時程式之格，而刻意鍛鍊，時多秀句“，正謂此也。
（尹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