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山兔毫作之尤妙”爲韻,任不依次用。
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字樂天,祖籍太原,後居下邽。貞元十六年(800)進士及第,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元年(806)又中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爲盩厔尉、翰林學士、左拾遺、左贊善大夫等職。因上書言事貶江州司馬,移忠州刺史。又爲主客郎中知制誥、中書舍人及杭州、蘇州刺史等。晚年以太子賓客及太子少傅分司東都,官終刑部尚書。白氏爲中唐著名詩人,主張“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與元九書》),是新樂府理論的主要倡導者。有《白氏長慶集》七十一卷,《外集》二卷,其中賦佔一卷,共十三篇。白居易與元稹皆以律賦著名,都不大拘泥於律賦的形式。李調元說:“唐時律賦,字有定限,鮮有過四百者。馳騁才情,不拘繩尺,亦唯元白爲然。”(《賦話》卷四)又說:“律賦多有四六,鮮有作長句者,破其拘攣,自元白始。”(同上卷三)白賦清絕高妙,氣韻平和,元賦典碩贍麗,璀璨陸離,則是其不同之處。
雞距筆爲一種短鋒、形如雞距之筆。葛立方《韻語陽秋》卷一七說:“蒙恬造筆,《博物志》雲:以狐狸毛爲心,兔毛爲副,心柱遒勁,鋒芒調利,故難乏而易使。白樂天作《雞距筆賦》雲:’中山之明,視勁而俊;汝陰之翰,音勇而雄。雙美是合,兩揆相同。不得兔毛,無以成起草之用;不名雞距,無以表入墨之功。‘蓋亦兼而用之也。”
足之健兮有雞足,毛之勁兮有兔毛。就足之中,奮發者利距;在毛之內,秀出者長毫。合爲手筆,正得其要,象彼足距,曲盡其妙。圓而直,始造意於蒙恬[1];利而銛[2],終騁能於逸少[3]。斯則創因智士,傳在良工,拔毫爲鋒,截竹爲筒。視其端,若武安君之頭銳[4];窺其管,如玄元氏之心空[5]。豈不以中山之明[6],視勁而迅;汝陰之翰[7],音勇而雄。一毛不成[8],採衆毫於三穴之內[9];四者可棄[10],取銳武於五德之中[11]。雙美是合,兩揆而同[12]。故不得兔毫,無以成起草之用;不名雞距,無以表入木之功[13]。
及夫親手澤,隨指顧,秉以律,動有度。染松煙之墨[14],灑鵝毛之素[15],莫不畫爲屈鐵[16],點成垂露[17]。若用之交戰,則摧敵而先鳴;若用之草聖[18],則擅場而獨步[19]。察所以,稽其故,雖雲任物以用長,亦在假名而善喻。向使但隨物棄,不與人遇,則距畜縮於晨雞[20],毫摧殘於寒免,又安得取名於彼,移用在茲?映赤筦[21],狀紺趾乍舉[22];對紅箋[23],疑錦臆初披[24]。輟翰停毫[25],既象乎翹足就棲之夕;揮芒拂銳[26],又似乎奮拳引鬥之時[27]。苟名實之相副,信動靜而似之。其用不困,其美無儔。因草爲號者質陋[28],折蒲而書者體柔[29]。彼皆瑣細,此實殊尤。是以搦之而變成金距[30],書之而化作銀鉤[31]。夫然,則董狐操,可以勃爲良史[32];宣尼握,可以刪定《春秋》[33]。其不象雞之羽者,鄙其輕薄;不取雞之冠者,惡其軟弱。斯距也,如劍如戟,可擊可摶,將壯我之毫芒,必假爾之鋒鍔[34]。遂使見之者書狂發[35],秉之者筆力作。挫萬物而人文成[36],草八行而鳥跡落[37]。縹囊盛處[38],類藏錐之沉潛[39];團扇或書[40],同舞鏡之揮霍[41]。
儒有學書臨水[42],負笈登山[43],含毫既至[44],握管回還。過兔園而易感[45],望雞樹以難攀[46]。願爭雄於爪趾之下,冀得攜於筆硯之間[47]。
(朱金城校箋《白居易集箋校》卷三八,上海古籍出版社)
[1]蒙恬:秦始皇時人,曾官內史。相傳毛筆爲蒙恬所造。
[2]銛(xiān):銳利。
[3]聘能:訪問有才能之人。逸少:晉王羲之字逸少,著名書法家。
[4]武安君:戰國時秦將白起,以功封武安君。《藝文類聚》卷一七引嚴尤《三將敘》:“平原君曰:’澠池之會,臣察武安君小頭而銳,瞳子白黑分明,視瞻不轉。小頭而銳,斷敢行也;目黑白分,見事明也;視瞻不轉,執志強也。‘”
[5]玄元氏:老子。唐初追號老子爲太上玄元皇帝。《老子》講治民:“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故云。
[6]中山:韓愈《毛穎傳》:“毛穎者,中山人也。”明李詡《戒庵漫筆》卷七:“中山非晉,乃唐宣州中山也。宣州自唐來多擅名筆。”可見韓、白所云中山即宣州,今安徽宣城。此處“中山之明”,謂中山之兔的目力。
[7]汝陰之翰:汝陰之雞。汝陰即汝南,其地產長鳴雞,如《樂府詩集》卷八三《雞鳴歌》:“東方欲明星爛爛,汝南晨雞登壇喚。”翰,山雞。
[8]一毛:《孟子·盡心上》:“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
[9]三穴:即三窟。《戰國策·齊策四》:“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
[10]四者:《國語·周語上》:“四者皆棄,則遠不至而近不和矣。”韋昭注:“四者:精、忠、禮、信也。”
[11]五德:《韓詩外傳》卷二:“夫雞,平頭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敵在前敢鬥者,勇也;見食相告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雖有五德,猶日瀹而食之者,何也?以其所從來近也。”
[12]揆(kuí):尺度,準則。
[13]入木:相傳王羲之寫祝板,工人事後削去,發現筆痕入木三分。見唐張懷瓘《書斷》。
[14]松煙:松木燒出的菸灰,古人用以制墨。
[15]鵝毛:鵝毛白而輕,此以指素帛。
[16]屈鐵:形容筆畫彎曲而黑。如杜甫《戲爲韋偃雙鬆圖歌》:“兩株慘裂苔蘚皮,屈鐵交錯回高枝。”
[17]垂露:下垂之露。書法中有垂露書,《初學記》卷二一引王愔《文字志》:“垂露書,如懸針而勢不遒勁,阿那若濃露之垂,故謂之垂露。”
[18]草聖:起草聖旨。
[19]擅場:專據一場,喻無與倫比。
[20]畜縮:保留,委縮。
[21]筦:同管。
[22]紺趾:青紅色的腳趾。
[23]箋:箋紙,幅小而精美的紙。
[24]錦臆:指雞胸。
[25]輟翰:放下筆。
[26]拂銳:用筆在紙上寫字。
[27]奮拳:奮力。
[28]因草爲號:此句言草莖軟弱,不可以作筆管。
[29]折蒲:晉王育少孤貧,爲人牧羊,空閒時即折蒲學書。見《晉書·王育傳》。
[30]搦(nuò):握持。
[31]銀鉤:《晉書·索靖傳》:“蓋草書之爲狀也,婉若銀鉤,漂若驚鸞。”
[32]“董狐”二句:董狐爲春秋時晉國史官,趙穿殺晉靈公,董狐直書“趙盾弒其君”,孔子稱之爲良史。見《左傳·宣公二年》。
[33]“宣尼”二句:宣尼即孔子。相傳《春秋》爲孔子據魯史修訂而成。
[34]鋒鍔:鋒刃。
[35]書狂:酷嗜書法之人。
[36]人文:禮教文化。
[37]鳥跡:篆字形如鳥跡,故以雲篆書。
[38]縹(piǎo)囊:指淡青色絲製成的筆囊。
[39]藏錐:《史記·平原君列傳》:“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沉潛:含蘊不外露。
[40]團扇:圓扇。
[41]舞鏡:傳說山雞愛其羽毛,常照水而舞。魏武帝時,南方獻山雞,欲其舞而無由,取大鏡著其前,遂舞不止,力竭而死。見劉敬叔《異苑》卷三。揮霍:輕盈迅急貌。
[42]學書臨水:《三國志·魏志·劉邵傳》裴松之注引衛恆《四體書勢》:“弘農張伯英(芝之訛)……臨池學書,池水盡黑。”
[43]負笈:背笈遊學。《抱朴子·祛惑》:“書者,聖人之所作而非聖也,而儒者萬里負笈以尋其師。”
[44]含毫:以口潤筆。
[45]兔園:西漢樑孝王劉武的園囿,亦稱梁園。枚乘有《樑王菟園賦》。此由兔毫而及兔園,與下文由雞距而及雞樹,用意相同。
[46]雞樹:三國魏時,劉放與孫資相善,二人久居機要,夏侯獻與曹肇心內不平,見殿中有雞棲於樹,相謂曰:“此亦久矣,其能復幾?”見《三國志·魏志·劉放傳》。後人遂以中書省官署曰雞樹。
評
此篇爲一律賦。雞距筆因形如雞距,作者於是從雞距與筆這兩層意思上大加發揮,“雖雲任物以用長,亦在假名而善喻”,遂將雞與筆兩相兼寫,層層推進,寫雞不離筆,寫筆不離雞。直至寫出雞恃距而爭雄,儒任筆而成名,纔算完成了整篇的構思命意。雞距與筆,一爲名,一爲實,但在作者寫來,名實輝映,相得益彰,不能不感嘆作者豐富的想象力。正如李調元所說:“通篇變化縱橫,亦不似律賦尋常蹊徑,千古絕作也。”(《賦話》卷三)其喻筆:“視其端,若武安君之頭銳,窺其管,如玄元氏之心空”;再如:“一毛不成,採衆毫於三穴之內;四者可棄,取銳武於五德之中”,皆可謂涉筆成趣,典雅而詼諧,其妙無窮。
(尹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