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愛人
愛人第二天,在很早的時候,楚澤紹向苗先生提出了告辭。
苗先生一直不大喜歡他,不過此刻見他那個腦袋腫成了個多面體,短髮之下的青包明顯在高低起伏,便忍不住咧開嘴笑了起來,高高興興的送他出了院門。
待楚澤紹走後,他便問身邊的寶貝:“穆世醒了嗎?”
寶貝有些驚訝:“我怎麼會知道呢?父親。”
苗先生一想,覺得寶貝的話很有道理:“是啊,你又沒有和他同睡,自然是不會知道的。”
寶貝笑了一下,心想這話是從哪兒說起來的呢!
順便在院內來回的踱了兩圈,苗先生呼吸了一肚子的新鮮空氣,然後就餓了。
悠然自得的回了樓內,他迎面看見了穆世。
雨後天氣涼,穆世換了一身西裝,頭髮臉面都乾乾淨淨的,瞧着可不像是昨夜裡和人打過一架的模樣。
苗先生姿勢很無禮、而態度很客觀的用手指了他:“有衣服穿?好,我還想你今天會冷。”
穆世點頭笑道:“說起來冒昧得很,我這次來時,就打算在這裡叨擾幾天,可是不知道您願不願意收留我啊!”
苗先生拍拍他的肩膀,朗聲笑道:“怎麼會?你要走,我也不會讓你走的!沒想到在布確會交上你這位好朋友,我很捨不得離開你呀!”
穆世隨着苗先生走向餐廳:“朋友二字不敢當,您只當我是您的晚輩好了。”
苗先生忽然停住腳步,仰頭望天想了片刻,隨即很惋惜的嘆了一聲:“可惜,我的女兒都嫁光了,否則的話……”
穆世低頭笑了笑,沒敢接這個話茬。
苗先生苦思冥想的又說道:“我的孫女年紀都很小,和你實在是不相配,否則的話……”
穆世上前一步,代替傭人爲苗先生打開餐廳房門:“您先請進。”
苗先生和穆世二人在餐桌旁相對而坐,斯斯文文的吃了早飯。吃過飯後,這一對忘年交又坐在客廳內,一團和氣的打橋牌。
穆世不愛這些娛樂,而苗先生愛一切娛樂。爲了哄苗先生開心,他只得耐下性子來,一邊玩牌一邊閒閒的,說出些不痛不癢而又怪好聽得體的話來。
苗先生感覺出了意思。和穆世在一起,他覺着自己像是在齋戒誦經之後泡進了溫泉,從裡到外都是那麼潔淨安然,簡直可以暫時忘卻樓上那幾個姑娘。
他們在一起整整混過了一天。其間寶貝偶爾進來瞧瞧他們,順便心不在焉的給他父親端茶倒水。穆世恢復了對他的冷淡態度,但也算不得失禮,只是從不正眼看他。
晚餐倒是三人共進的。苗先生坐在上首連吃帶喝,寶貝若有所思的掃視了面前的父親和穆世——有昨夜那場混戰對比着,此刻的太平歲月讓他感到乏味。
略微思索了一下,他沒話找話的開了口,同時也知道自己是百無聊賴,故意的在撩撥人。
“穆先生的戒指看起來很不錯嘛!”他對着苗先生說道。
苗先生嚥下口中的食物,把目光轉向穆世的手。
穆世生了一雙好手,皮膚細膩、手指修長,幾乎還留存着一點少年人的鮮潤。綠陰陰的翡翠戒指箍在白皙的指頭上,那對比的確是鮮明美麗的。
放下手中的湯匙,穆世用餐巾擦了擦嘴,很淡然的說道:“不是什麼值錢東西,但是材料還好,顏色也正,所以戴着玩玩。”
苗先生也認爲這不是什麼值錢東西,所以低下頭繼續大嚼。寶貝卻不肯放棄這個話題:“好翡翠,現在也是難得之極的。”
穆世笑了一下,依舊是不肯正視寶貝:“您喜歡這些東西?”
寶貝喝了一口濃湯:“有點興趣,不是很懂。”
穆世低頭將戒指從手指上脫下來,送向寶貝面前:“如果您不嫌棄的話,那就拿着玩兒吧。”
寶貝一下子就不好意思了。
他支吾着推辭了兩句,而穆世卻只是向他微笑:“不要客氣,這又不是什麼貴重物品。”
寶貝紅着臉,回想自己方纔那些言語,似乎也的確透着點索要的意思——可他真沒這個意思啊!
因怕再推辭下去要顯得小家子氣,寶貝委委屈屈的道了聲謝,將戒指拿起來塞進了襯衫口袋裡。
穆世沒說什麼,心裡卻是很高興能有這麼個機會,來爲寶貝做一點付出。
晚飯後,穆世回房休息,苗先生父子兩個閒坐着聊天。苗先生舊事重提,對着寶貝感嘆:“可惜你再也沒有小妹妹了,否則讓穆世做我的女婿,該有多好!”
寶貝還在爲口袋裡的戒指鬧心,聽了這話,便報復似的故意笑道:“父親,您在說什麼呢?您不知道穆先生是不喜歡女人的麼?”
苗先生擡起頭望向兒子:“嗯?”
寶貝認爲自己有必要將穆世的名聲稍稍敗壞一下,才能挽回自己方纔失掉的顏面:“他現在和一位挺年輕的先生住在一起呢!”
苗先生長長的“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三天後,苗先生在寶貝的陪同下啓程回錫金去了。
穆世一身輕鬆的回了家。進門後他歡歡喜喜的大喊普嘉,然而傭人走來告訴他:“普嘉先生出門了。”
穆世在路上就一直想念着他,此刻聽了這話,便有些失望:“他去哪裡了?”
傭人低頭答道:“這兩天鎮上有大集市,普嘉先生大概是去那裡了。”
穆世將門口的衛兵叫過來,讓他們出門去找普嘉。衛兵領命剛要走,普嘉帶着幾張雞蛋餅回來了!
普嘉不是個熱情洋溢的性格,況且同穆世也沒有分別許久,所以見了面也沒有如何激動。他不激動,穆世也不好表現的太過親熱,只問:“集市熱鬧嗎?”
普嘉微笑着答道:“很熱鬧,人多極了。”說着他接過穆世脫下的外衣,把手裡的雞蛋餅遞給他:“你嘗一嘗,很好吃。”
穆世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的吃掉了兩張餅。餅的味道還好,不過有些髒兮兮,可見它的確是集市出品。
普嘉見他食慾不錯,便愉快的拉過椅子坐在他身邊,又握住他一隻手笑道:“在苗家見到楚澤紹了嗎?”
穆世想告訴他自己痛打了楚澤紹,可是話到嘴邊了,又覺得沒什麼意思,最終便搖搖頭:“提他幹什麼?我不願意再想起他。”
普嘉笑着附和道:“嗯,忘了他,我們過我們的日子!”
聽到“我們的日子”,穆世的心情忽然又振奮起來。
他終於可以安安生生的過一點好生活了——而且身邊還有心愛的人!坐直了身體,他笑微微的盯着普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
“普嘉……”
他想和對方商量一下搬回穆家大宅的事情,可惜話未出口,忽然有傭人隔着房門稟報道:“穆先生,外面有人找普嘉先生。”
穆世愣了一下,眼睛望着普嘉,嘴裡反問着門外的傭人:“是誰?”
傭人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是個賣餅的姑娘!”
穆世詫異的望着普嘉,就聽自己那帶着笑意的聲音響起來:“你怎麼還認識上了賣餅的?”
然後他看到普嘉微微紅了臉,支吾着並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
“去吧!”他聽見自己又說了話,那語氣豁達大度得很,是坦蕩之極的樣子。
賣餅的姑娘叫做梅朵,穿着一身油漬麻花的粗布單裙,露出了結實的小臂和小腿;皮膚是黑裡透亮的,小圓臉大眼睛,粗長的大辮子一直拖到屁股上。見了普嘉,她從破裙子口袋裡掏出一小卷五色斑斕的紙幣遞過去:“我的餅又不是金子打出來的,您給我這麼多錢幹什麼?”
普嘉似乎是感到了難堪:“你收下吧,給你的弟弟妹妹買衣服穿。”
梅朵依舊保持着遞錢的姿勢:“我不要,我能養活他們。”
普嘉笑了笑:“收下吧,集市一過,你的生意就會冷清下來的。”
梅朵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普嘉:“我不能白要您的錢啊!”
穆世無聲無息的走到二樓的樓梯欄杆處,靜靜傾聽着樓下二人的交談。
他聽見那個髒姑娘一定要把錢退還給普嘉,而普嘉像塊牛皮糖似的軟硬不吃,堅決不肯收回。這兩個人長久的爭執着,語氣是心平氣和中帶着一點窘,好像可以一直聊到天黑。
“我不過是離開了三四天!”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只是三四天!”
過了半個小時,樓下兩個人開始有說有笑。
又過了半個小時,梅朵帶着錢離開了。普嘉回身要上樓,冷不防看見穆世站在臺階上,就被嚇了一跳:“盧比哥?”
穆世不願讓自己顯出拈酸吃醋的醜態來,可是在恐慌與嫉妒之下,他已經不由自主的有些失控了。
無言的凝視了普嘉許久,他神情陰沉的問道:“那是誰?”
普嘉被他看的心裡發毛:“是個在集市上賣餅的姑娘,她沒有父母,還要養活弟弟妹妹,可憐得很,我就給了她一點錢,沒想到她……”
說到這裡,普嘉笑了,那笑容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無可奈何:“她死心眼兒,居然不肯收,還追到了這裡來。”
穆世點了點頭:“哦,原來如此。”
他一步一步的向後退上二樓,隨即扭身便走,一直走進了臥室中去,狠狠的摔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