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失蹤
失蹤嘉措喇嘛告訴穆世,說自己要暫時離開一段時間了。
穆世莫名其妙的細問了幾句,才知道是大雪山中發生了動亂,嘉措喇嘛作爲其中一方勢力的支持者,要抓緊時間趕去支援。
穆世不大讚成嘉措喇嘛去趟這種渾水,因爲他畢竟不是個軍人;而且宗教派系之間的爭鬥也十分殘酷,並不弱於俗世間的戰爭。可惜嘉措喇嘛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一般不會聽從任何人的建議;故而雙方在爭論一番之後,他還是很執着的帶着侍從們離開寺廟,出發前往大雪山了。
穆世不願意讓嘉措喇嘛走,可是嘉措喇嘛真走了,他也不是很擔心,照舊的終日和普嘉在山中游蕩消遣。春日的山中谷地內風景是十分美好的,尤其是在清晨時分,遼闊的原野上霞光萬道、碧草連天,那情景真可以入畫了。
這一日下午,穆世坐在樹蔭下的一塊大石頭上,饒有興味的聽普嘉講述往事。他的回憶仍然是零散而混亂的,所以普嘉無事時就會引導他追憶一下似水年華——當然,只追憶好事,不愉快的過往還是就此忘掉得好。
“您那時候雖然還是個少年,不過已經非常聰明能幹,性情又是那樣的和藹慈善,所以老爺非常非常喜愛您,一定要送您去歐洲讀書。當時這在布確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因爲它不是有錢就可以做成的,首先……”
普嘉握住穆世的手,講話時的語氣悠然而神往,好像一位講古的老人,話語中的那些情景還能歷歷在目。其實這也不過是他的耳聞而已;他十四歲來到穆家時,穆世早從英國回來繼承了家業,並且已經開始了和基沙爾的對峙。
在一個十四歲的牧民兒子眼中,那時的穆世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成年人,雙方簡直就不在一個輩分上。幸而他很快的成長起來,又出落的那樣白皙俊秀,不知不覺間就成了穆世身邊的寵兒。關係一密切,雙方間的感情和感覺也便隨之起了變化——當然,是小變化,小到雙方都無心去細想。
普嘉毫不厭倦的繼續着自己的講述;而穆世也聽的饒有興味。普嘉的話好像一本徐徐翻開的舊書,情節都似曾相識,即便太久未讀,有些忘懷;可是稍加提醒,便能立刻恍然大悟的回想起來。
普嘉記性好,細微小事都能講的清清楚楚。不過有幾個人他是從來不提的,首先就是楚邦妮。
除了楚邦妮之外,還有昆迪婭、基沙爾等等。至於餘下家人的下落,穆世問起來,他就說“在戰爭中死去了”,也並不肯多答。
他不提,穆世也不提,這兩人心照不宣的把那一段歷史自行刪掉了。
談話進行了許久,後來穆世搖頭道:“今天不聽了,你講的太久,累。”
普嘉盤腿坐在他腳邊,聽了這話就笑道:“我也沒得可講了,都講完啦。”
穆世把他的手牽到膝蓋上,忽然笑微微的轉移了話題:“喂,給我弄點吃的吧。”
普嘉笑了——如今山中越是沒得吃,穆世越是饞嘴;幸好近來開始有山下的小商販們趕着犛牛馱了商品上山兜售,可以花一點錢從他們那裡買些劣質糖果回來。
連滾帶爬的站起來,他一邊摸着褲兜裡的零錢一邊笑問道:“你留下來等我,還是我們一同去?”
穆世搖着頭,微笑答道:“我在這裡等你。”
普嘉知道他這是在犯懶,便笑着轉身要走——步子還沒邁出去,他又回身彎下腰,在穆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穆世擡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也沒說什麼,神態親暱如同在撒嬌。
時間已經臨近傍晚,商販們在山中游蕩一天後,也就都絡繹的趕着牛馬下山回家。普嘉在山谷的牧民聚集處好一頓尋找,纔在一個賣糖的小孩子那裡買了一些本地自制的麥芽糖。這東西顯然是不合乎他的要求,所以他拎着那點髒兮兮的糖,在此處流連着不肯走,想要弄一些好點的食物回去。
功夫不負有心人,末了他又買到了一籃子水果。水果和糖在品質上都不怎麼樣,不過加在一起也是一小堆,總算是聊勝於無。
在拎着籃子迴歸的路上,他那心情頗爲惴惴,怕穆世見了自己這點戰利品要大失所望,同時又在暗暗嘆氣:“唉,就給他吃這種東西啊……”
穆世現在並不挑揀抱怨什麼;雖然在物質生活上很匱乏,雖然每天的消遣就只是漫山遍野的散步曬太陽,可依舊總是高高興興的——他從來都沒有這樣長久的快樂過。
普嘉沒有在樹下看到穆世。
大石頭旁邊的野草被凌亂的踩踏了,除此之外也再無其它異樣。普嘉放下籃子,一顆心驟然就懸到了喉嚨口。
“少爺!”他向四面八方的大喊了一通:“少爺!盧比!”
他慌張起來,手足無措的向前跑了兩步,隨即又改了方向,踉踉蹌蹌的向不遠處的寺廟跑去。
寺內也沒有穆世的蹤影。
僧侶們停止了晚餐,各自提着燈籠和手電筒衝進蒼茫暮色中,焦慮的呼喊尋找着穆世。
午夜時分,依然停留在外的普嘉靠着一棵大樹站住了,終於在忍無可忍的煎熬中壓抑着哭出聲來。
“哪裡去了呢?”他幾近狂亂的詢問自己:“哪裡去了呢?”
春末不是個野獸出沒的季節,穆世定然是被人擄走了。
又經過了幾日的搜尋,寺內衆人可以確定,這穆世是失蹤了。
丟失了一個穆世,僧侶們還可以自顧自的繼續生活下去。而普嘉在茫然無緒的恐慌與無助中,開始覺出了絕望來。
絕望是一望無際的冰海,他孤獨的湮沒其中,是真正的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