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烈的驕陽已然西沉,在一片雲彩之後時隱時現,流金溢彩。
整個玄機山莊籠罩在夕陽的流輝當中,靜默而透着幾分神秘。
高大的臺階一直向上再向上,綿延到山頂的白色大殿之上。
莊公子在前,不苟言笑的上官管家在側,靈越和路小山緩步在後。
一步,一步,又一步,似永無盡頭。
然而每靠近大殿一步,空氣之中無形而來的凝重似增加一分,靈越的心不知爲何跳得厲害。
不知走了多少臺階,上官管家忽然出聲,“夫人,公子回來了!”隨即整衣,畢恭畢敬的垂首。殿中似乎開始瀰漫着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夕陽已給大殿抹上了濃濃的暗影,燈燭未亮,看不清裡面是否有人。
靈越邁上最後一步臺階,站在殿門前,屏住氣息,靜靜等待。
靜寂中,木屐落在地板上的達達脆響,在這幽暗的大殿裡顯得格外空曠響亮。一位華衣貴婦從陰影深處緩步走出,身後跟着一個粉衣少女。
靈越漸漸凝滯了呼吸,她情不自禁地看了路小山一眼,發現他的眼中也寫滿了驚豔。
這名滿武林的美人,算來應有四十出頭,可此刻,夕陽映着她的臉,她竟然看上去像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姿容豐豔,不可描畫,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替她消融了時光,凝住了青春。
她是這天下第一莊的女主人。
她的丈夫才華橫溢,更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
美貌、地位、財富,如意郎君,一個女人在世間所能感到所有驕傲與榮耀,都被上天慷慨地賜予了她,更何況,她的兒子還是這風姿傲世的玄機公子。
毫無疑問,她是世上最幸福最滿足的女人。
她緩緩走到莊妙融的面前,眼中閃耀着乍然破碎的星光,癡癡地看着自己多年未歸的孩子。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她的聲音帶着欣喜,甚至有一絲顫抖,豔絕天下的臉上微微泛起激動的潮紅,美豔不可方物。
莊妙融在殿中跪了下來,仰着頭,凝望着母親。
金色的餘暉中,她伸出美麗無比的手,輕輕觸碰着兒子的臉龐。那一刻靈越大氣也不敢出,生怕會破壞這聖潔無比的母子圖。
“孃親,我回來了……”莊妙融輕聲呼喚,眼裡滿滿的孺慕之思。
不知爲何,莊夫人方纔還閃着光亮的眼神隨着這一聲呼喚,逐漸暗淡下去,萬千星輝倏然熄滅。
她的審視着兒子,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淡,越來越冷,美麗的手也無力地垂落下來。上一刻她看到久違重逢的至親流淌出歡喜,此刻如同看着一個陌生人,不,甚至更像是一個仇人。
世間無雙的公子看着她的臉色,眼中的依戀一點一點凍結,往日曼妙的風采煙消雲散,在她面前變成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他的聲音依舊是歡喜的,甚至不經意帶着一點顫抖,“我爲母親找到了世間罕有的藍色冰蓮花,母親看看,您可喜歡?”
莊公子的侍從又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捧着一個巨大的錦盒。素雅的紫色盒身,上面精心扎着鵝黃的錦緞,點綴成繁複的花朵,精美至極。
靈越情不自禁地盼着莊夫人打開看看,她對那藍色冰蓮花充滿了好奇。
“是嗎?”然而莊夫人十分冷淡,對兒子精心準備的錦盒,別說打開,就連個眼角都不曾掃一掃。
“母親不喜歡嗎……孩兒在塞外行走時,聽聞藍色冰蓮花,服之有清心養顏的奇效。孩兒特意攀上雪山之巔,尋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找到一朵,守着它綻放。母……”
“你認爲我已經老了,是嗎?”她冷笑一聲,不留情面地打斷了莊公子的話。
莊公子的眼裡一片黯然。
“這兩位是?”莊夫人好像剛剛發現了靈越和路小山的存在。
“在下路小山。”路小山似乎沒有感受到莊夫人的威嚴氣息,笑嘻嘻回答。
“我沒問你。”莊夫人冷冰冰道。
陸小山的笑容頓時凝結在臉上。
“她是誰?”她細細地打量了靈越一眼,眸色一動。
“這位姑娘叫靈越,是孩兒請來治病的。”莊公子答道。
“怎麼你的心疾是可以治的嗎?”莊夫人未見驚喜,卻有一絲驚訝。
“若是先天之疾,恐怕無法可治,若是後天……”靈越正待解釋,莊夫人卻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她便識趣地住了嘴。
“既然如此,你且招呼着吧。我乏了。”莊夫人挺直脖子,淡淡說罷,轉身優雅而去,她的衣裙綴着長長的裙尾,上面金線繡成的大朵大朵的蓮花,隨着她的走動,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真是一個冰雪美人啊!”路小山彷彿失了神。
莊公子還跪在地上,保持着剛纔的姿勢,凝望着莊夫人遠去的背影。
一種難言的悲傷悄然襲來,靈越的鼻子猛然一酸。她爲莊公子感到難過,看到他,就好像看到從前的自己,頓生同病相憐之感。
“哥哥,你怎麼現在纔回來?”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原來剛纔莊夫人身邊的粉衣少女還留在大殿。她看起來與靈越年齡相仿,卻發育得很好,胸部高聳,腰身被銀紅色的腰帶卡得十分纖細,不盈一握,看上去曲線分明,分外窈窕。
“你是妙而?”莊公子緩緩站起來,又成了那個風華絕代的公子。他將粉衣少女仔細端詳一番,十分驚喜,“我走時你才十歲,想不到如今已經長成一個大人了。”
莊妙而嘟起粉嫩的小嘴,“這麼多年,哥哥你到處遊歷,是不是早就把我這個妹妹忘記了?”她的聲音嬌軟溫糯,說不出的愛嬌。
“我怎麼會忘記你這個唯一的妹妹呢?”莊公子愛憐地颳了刮妹妹小巧的鼻子, “我給你帶了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兒,等會帶你去看。”
莊妙而挽着哥哥的胳膊,輕輕地搖晃,“人家現在就要去看嘛……”她的神情天真之中帶着幾分動人的嬌憨,就像一個寵壞的孩子。
這樣美麗活潑又可愛的女孩子,或許本來該得到父母家人全部的寵愛。
靈越心頭涌過一陣淡淡的感傷和酸楚。從前,她也是有哥哥的,她也曾這樣挽住哥哥的胳膊,用盡甜言蜜語央求他爲自己捉到枝頭那隻黃色的芙蓉鳥,或是要他手中自己垂涎不已的一把精巧彈弓。
她的哥哥英氣勃勃,笑起來有八顆牙齒,只愛騎馬習武,不愛讀書寫字,有事無事總愛扯她的小辮子,惹得她火冒三丈,攆得他滿府亂竄。可是在外碰到旁人欺負她,就會跳出來,氣沖沖地說:“這是我雲隨風的妹妹,你敢欺負她?看我不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她凝望着莊公子兄妹言笑晏晏,不知道自己眉目之中,蘊着幾分恍惚,藏着幾分說不出的悵然,流露出一種異樣的溫柔之色,看在路小山的眼眸之中,心軟成水。
他伸出手去,輕輕碰碰她的衣袖,那柔滑的絲綢,令他想到破廟中指間的碰觸。她回過神來,微微瞪着他,將衣袖輕拂。
他笑意盪漾起來,目光飄向莊公子。
莊公子拍拍妹妹的手,“等哥哥先安頓下兩位朋友,再來回答你一個個的問題,好嗎?”
莊妙而的一雙妙目目光流轉,落在路小山身上,她甜甜地一笑, “這位哥哥長得真是好看……”
莊公子笑着點點她的鼻子,“女孩子還是矜持一點好,不可口無遮攔……”
莊妙而咬住粉脣,十分天真爛漫,“真的好看嘛!”
路小山微微一笑,“小姐可以再誇下去,我都快要驕傲了!”
真是厚臉皮,靈越不禁冷冷哼了一聲。
莊妙而笑意盈盈地牽起靈越的手,所觸之處,滑膩如玉。“咦,這位姐姐也好美啊,我喜歡你。”
靈越望着她美麗可愛的臉,笑着迴應,“你纔是一個小美人呢!”
忽然上官龍的聲音在殿中響起,“公子,朧月居與公子所住的弦月居臨近,屬下已着人收拾整齊,即時就可以入住安歇。”
“多謝上官叔叔!請吩咐廚下設宴飛雲亭,我與好友今夜要開懷痛飲。”
上官龍應聲退下。
莊妙融吩咐道:“稱心,帶路公子和路小姐先去安歇吧。”——原來那神出鬼沒的侍從叫稱心。
路小山摸了一下鼻子,衝他一笑,“不必路公子長,路公子短了,如不見外,請直呼其名,叫我小山。”
“叫我靈越就好。”靈越微微笑道。
“好,小山兄,靈越姑娘,叫我妙融就好,屆時飛雲亭恭候。”莊妙融挽起妹妹的手,微微點頭。
霞光終於在天邊散盡,濃黑的夜色漸漸渲染下來。靈越和路小山跟在稱心後面,踩着山莊的臺階高低而行。
山莊之中遍地鳳凰樹,此刻正是鳳凰花開的季節,濃烈如火的花影一重重,一片片,偶有風來,花落如雨。
在一棵高大的鳳凰樹下,靈越駐足而立,拈起飄落在頭上的一片花瓣,但見殘紅似血,破碎如心,彷彿藏着一個不爲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