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應元很滿意慕容霆此刻的反應,昔日義兄的每一分痛苦,對他而言,都是莫大的喜悅,他惡毒的目光裡喜悅更甚,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將自己茫然鬆開。
他忍住傷口的劇痛,輕蔑而又得意地說,“還是想不起來嗎?要不要我再幫你想想?那時,我在花園暗道入口抓住了你的小公主慕容青——那孩子在我眼前長大,我真有點捨不得殺她呢!怪只怪她怎麼有你這麼鐵石心腸的爹?當時我再三放話,倘若你出來,或許放過了你的女兒呢!那小丫頭竟然還想逃,我扔了一柄長劍過去……”
“咦,少莊主!你爲什麼要用這樣仇恨入骨的眼神看着我?你應該看着你三年來懷念不已的父親啊!就算我殺了你的妹妹,就算我用火去威逼你的母親,你的父親也不過是在暗道之中狂呼不已,卻絕不露面呢……你瞧啊,你瞧,他索性裝得全無記憶呢!”
慕容白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拳頭,裴應元的每一句話就像佈滿尖刺的皮鞭劈頭蓋臉地甩來,不容他絲毫躲閃,道道血痕佈滿心頭。
這就是真相嗎?
這就是大火隱藏之下的醜陋真相嗎?
鮮紅的眼淚,一滴滴從他的眼中滾落,素衣之上,斑斑點點。
裴之翠從地上站起,搖搖晃晃走過來,白玉龍趕緊扶住了她。她走到慕容白身前幾步站定,忽然咧開乾裂的嘴脣,笑了起來。
慕容白血紅的雙眼,定定地看着她,也跟着笑了。
“對不起……”她夢囈般說。
“對不起……”他也說,手中一揚,緩緩舉起了長劍。
“阿翠是無辜的!”白玉龍護住裴之翠,發出一聲怒吼。靈越情不自禁地咬住了嘴脣。
雪亮寒光,宛如隕落的星星,劃過半空,畫出一道優美的曲線,準確無比地落在裴應元的胸口。
他臉上的笑容尚未消失,甚至來不及哼一聲,就被長劍釘死在地上。
“爹!”裴之翠喚了一句,晃了晃身形,癱軟在白玉龍的懷裡,暈了過去。
隨着那一聲驚呼,慕容霆腦海之中光芒大盛,一個嬌俏的紅衣少女款款走來,語笑嫣然:“爹!”
他,想起來了。那滔天的大火,那滾滾的煙塵,那肆無忌憚的屠殺,那無助地聲音叫着一聲一聲的“爹”。他全都想起來了!他抱着猴子在暗道之中痛苦掙扎,他心如刀割,幾次想衝出去,卻難以捨棄幽靈猴的誘惑。
他撕心裂肺地發出一聲怒吼,向裴應元衝去,“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這樣舒舒服服地死去!你活過來,活過來呀!”
他倏然拔出長劍,尚帶着溫意的血噴薄而出,灑了他一臉。他毫不猶豫地用長劍反手割開自己的手腕,將幽藍色的血液滴進裴應元的口中,“來啊,來吸我的血,活過來啊!裴老狗,活過來,我絕不能讓你痛快地去死!”
詭異的幽藍之血,流淌的鮮紅之血,猙獰的面孔,雪亮的長劍,此刻交織在一起,若非龍飛輕聲在耳邊喃喃自語,靈越幾乎懷疑自己此刻身處地獄,又或者是孩提時最深最恐怖的噩夢。
“裴應元不會真的復活吧?”
“不會……”她捂住口鼻,有些異樣地回答。她凝聚的目光已經發現裴應元的身體,正在如冰一般慢慢融化,幽藍色的水滴漸漸侵染開來,血肉化爲幽暗模糊的一黏液,露出森森的白骨。慕容霆渾然不覺,依舊喃喃自語:“活過來啊,活過來!”
靈越再也忍不住,彎下腰嘔吐起來。
“那是什麼?”龍飛和白玉龍忽然低呼一聲。
她擡起眼,望向慕容霆。
慕容霆終於鬆開了手,放下了裴應元的屍骨。星星點點的白光,在污濁濃稠的黏液之中,悄無聲息地冒出來,眨眼之間,白色光芒大盛,竟長出花莖觸手,宛如透明的琉璃,隱隱閃爍着似有如無的晶藍。
“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幽靈花?”靈越心下大駭。
衆人捂住口鼻,目不轉睛凝視着,那花莖須臾之間又長了數尺,結出數枝花苞來,透明的花瓣,光華閃爍。
“幽靈花!哈哈哈,幽靈花!太好了!上天對我不薄啊!”慕容霆忽然大笑起來,一掃方纔的沉痛心情,似癲如狂。
白玉龍無聲無息靠近了靈越,將一張軟帛塞到她手裡,聲音低不可微,“我先前在裴應元身上摸到的。”
她悄悄背過身去,就着閃爍的燈光,強自鎮定地打開了軟帛,匆匆掃了幾眼,不禁心下大喜,緊緊攢緊了軟帛。
她拉了拉雙目泣血的慕容白,“慕容白,等會從三喊到一,你就抱住龍飛往下跳。”
“什麼?”他目光凝視着自己神智不清的父親,心中佈滿悲痛。
靈越嘆了口氣。白玉龍朝她點點頭,低聲喊道:“三!二!一!”
漫天銀針飛過,長明燈盞忽然全部熄滅,黑暗之中只有一片光芒閃爍的幽蘭之光,照得慕容霆如同地獄的惡魔。
幽靈花終於盛開了!
靈越跳進地洞前,腦海之中仍閃現着那一片晶瑩透亮的奇花。
身體急速地下墜,眼前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似乎永遠也不到頭。
忽然腳下一軟,衆人身體剛剛着地又彈了起來。索幸衆人輕功都不錯,藉着反彈之力,各自定下了身形,晃晃悠悠地站在地上。
說是地面,倒不如說網面。
靈越吹亮了火摺子,往四周看去,果然是一張巨大的網,接在幾個巨大的石柱之間,晃盪不已。
“這是怎麼回事?”慕容白回過神來。
靈越取出軟帛給他看,“這是慕容山莊的機關總圖,先前白玉龍從裴應元身上偷來的。我們逃出密室了,你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
慕容白將龍飛交給靈越扶着,打開昏黃色的軟帛,果然密密麻麻的機關暗道,詳細做了標註。他看了片刻,將軟帛收起,指着西北的一根石柱說,“那根柱上藏有機關,出去就是後花園。”
他說罷飄然而起,足踏岩石,幾個起落到了石柱上,不知往哪裡一扳,只聽轟隆一聲響,石柱竟然倒了下來,從中間剖開,一分爲二露出一道石梯來。
“快上來!出口就在外面!”
白玉龍抱着裴之翠立即拾梯而上。
慕容白重新跳下,從靈越手中接過龍飛,扶着他爬上石梯,靈越走在最後。
一步,兩步,三步……眼前忽然出現了光亮,白玉龍抱着裴之翠立刻不見,慕容白見出口狹小,先將龍飛送了出去,回頭一看靈越,卻不見了她的蹤影。
“靈越姑娘……”他不禁焦急起來,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
逆着光,地洞之中一片昏暗,靈越的聲音從底下傳來,“快救我!”
“有東西拉住了我的腿……”靈越兩隻手死命地抓住石梯邊緣,不敢回頭。
“姑娘別走啊,跟着我一起永生可好?”一隻乾枯的手如精鐵一般抓住了她的腿,幽藍的光芒彷彿鬼火。
慕容霆!
他發現衆人消失,竟然也循着洞口不假思索跳下來,無聲無息地攀上了石梯,他的心魔已然攫取了他,此時此刻依舊念念不忘:
“你們都別走啊,你們不想刀槍不入麼?你們不想永生不死麼?都留下,都留下來!”
恐懼如潮水一般,沒過靈越的頭頂。
“救命啊,慕容白!”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失去了一貫的沉靜,慌亂地尖叫起來。
“不要怕,跟我回去,我快要找到永生的秘訣了!姑娘……姑娘……”那手用力一拖,她的雙手也再把握不住,在石階上抓出數道血痕。
身體急速往下拉去,忽然一隻手牢牢拉住了她,頭頂之上寒光上過,劃破幽暗之中濃濃的恐懼,她的身子陡然一輕,頓時被拉到石梯上,慕容白不發一眼,拉着她的手狂奔。
“啊……我的手,我的手!在哪兒?在哪兒?”淒厲焦急的哀嚎自洞底幽幽傳來,半晌又轉爲一片喜悅:“哈,長上了,長上了,你們殺不死我,殺不死我!”
出口就在眼前,身後又傳來簌簌的聲音,似是慕容霆又攀了上來。
“出去!”慕容白用力一拉,兩個人從洞口魚貫而出,將黑暗和恐懼拋之腦後。清晨的陽光撲面而來,是那樣輝煌而燦爛。
靈越一個踉蹌,半跪在地,沐浴在這樣的陽光之中幾乎要落下來淚來。
慕容白默然注視着洞口,眼裡閃過片刻的猶豫和掙扎,最終猛然一揮手,咬牙一般將手伸向一處機關,猛然扳動下去。
一道重逾千斤的石門緩緩落了下來,靈越知道,那是斷龍石。斷龍石一旦落下,從此此處入口永遠封閉,慕容山莊底下錯綜複雜的暗道密室等於是一處活死人墓。
葉歡一直聽從慕容白的安排,帶人守在幾處入口,這時聞訊趕來,卻見慕容白眼中含着血淚,燃燒着痛苦的火焰,注視着即將砸到地面的斷龍石。
“小白……發生什麼事了?”
他話音未落,一隻閃着幽藍光芒的手如同藤蔓一般猛然從斷龍石下伸了出來。靈越和白玉龍等慌忙退後,葉歡心下大駭,當即揮劍砍去,一聲慘叫從門後傳來。
咚!斷龍石終於徹底落下,地面晃搖不已。
那隻藍色的斷手滾落到慕容白的面前。
幽藍的血液黏黏乎乎,彷彿沸騰了一般,星星點點的白光開始閃現。
靈越心知不妙,搶過葉歡手中尚未熄滅的火把,扔向斷手。
嘭!那幽藍之血遇到火把,頓時凝結成珠,霹靂巴拉猶如鞭炮一般炸個不停,最終化爲一團漆黑的灰燼。
“這是什麼怪物?”葉歡強忍住嘔吐的感覺,問慕容白。
慕容白嘴脣動了動,卻沒有說出一句話,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身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