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縱有神仙,我只怕還是會選擇遇到庭芝……”小姐幽幽嘆了一口氣,明眸之中流光閃爍,“你從前總問我,是怎麼遇到庭芝的,我總是笑着對你說,那是一個秘密……”
其實她早就知道那個秘密了,在小姐和沈庭芝不經意的言辭之間,她早已猜到,是那個元夕。
那年的元夕,聽聞有京城高官在瀘州微服私訪,知府大人甚爲重視,早早令各街各戶裝點起來,務必要顯出安康富足的繁榮氣象。
小姐本不想出去湊這些熱鬧,她卻好奇地很,十分雀躍,一再央求小姐去賞燈。小姐實在無法拒絕,於是套上了一件淡綠色的斗篷出了門。
集市熙熙攘攘,各種各樣的燈籠將瀘州城裝點得恍如白晝。她和小姐初時攜手,不久就被人流擠散了。
“我喊了幾聲,也不見你回答,結果被擠到一個攤子前,店老闆殷勤招呼:‘小姐,我家的燈籠很漂亮的,都是我女兒畫的,你瞧瞧?’”
“我想,店老闆的女兒一定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她畫的燈籠,個個令人耳目一新。其中的一盞星月燈十分別致奪目。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不料另一隻手也伸了過去,我觸到一片溫熱。”
“那是一隻男子的手,指節均勻,手指圓潤而修長,我如蟄到一般飛快縮回手來,那人也怔怔地縮回手。”
“我低聲說道: ‘你先……’不料那人幾乎同時道:‘你先……’他的聲音溫潤而動聽。我們俱是一怔,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燈下的男子面容俊秀,挺如修竹,一雙眼睛黑亮而純淨。他癡癡地看着我,眼裡的光芒令我的心前所未有的狂跳。在他的目光中,我幾乎是落荒而逃……”
“我帶着奇異的心跳,擠過茫茫的人羣,穿過星星點點的繁燈,終於在一座小橋邊平靜下來。腦海裡卻不停地閃現那雙黑亮的眼睛。”
“我仰頭望着天空。元夕之夜的明月又大又圓,彷彿近在咫尺,廣寒宮的影子清晰可見。‘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月裡的嫦娥,對着后羿,可曾有過這樣心如鹿撞的時刻呢?今夜,她是否會後悔棄了情郎,從此空守寂寞清冷?
“我胡思亂想着,不知何時,身邊響起那個溫潤的聲音,‘姑娘,你忘記燈籠了’我轉過身去,燈火闌珊的小橋畔,那人長身玉立,提着那盞星月燈籠,眸光清亮……”小姐的聲音彷彿來自雲端,漂浮不定。
她想,那是極美好的相遇,就像她曾經讀過的一句詩詞:“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那月下提着燈籠而來的公子,俘獲了小姐的芳心。兩人詩詞唱和,彈琴辨曲,遊湖賞月,賭書潑茶,宛如一對神仙眷侶。她心想,這世間萬千男子,都不及一個沈庭芝,懂得小姐的心,既愛重又憐惜,但願能與小姐結百年之好。
然而,不知不覺過了一年,小姐年華漸長,沈庭芝卻遲遲不提迎娶小姐過門。
她替小姐暗暗着急,忍不住旁敲側擊。他露出爲難的神情,“星兒,娶你爲妻,我三生何幸?只是我家雖非皇親國戚,高門貴胄,卻也不是小門小戶,終身大事,我無法一力應承,待我尋得機會,稟明父母,自然遣媒前來,商議婚姻之事。你耐心等等,我必定想一個萬全之策……”
小姐微微有些失望,私下裡卻對她說沈家是高門大戶,她自知身份微賤,想被沈家接納,嫁給沈庭芝爲妻,並非易事。
然而她最擔心的變故還是接踵而來。
那日,她聽說瑞鳳祥剛來一批上好的布料,便跟幾個小姐妹過去看看,豈料聽到一個驚天的消息。
那個名叫青孃的老闆娘,喜滋滋地指着架上流光溢彩的布料,“這些可不賣,是沈家定好的貨。”
她心中慢慢升騰起不祥的預感,“沈家無緣無故定這麼多布料做什麼?”
青娘湊過來,低聲說,“沈家這是要辦喜事了……聽說是二公子定下來潁川盧家的小姐,不日就要去下小定了!”
她聽着青孃的話,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自己的腳底慢慢地升上來,直衝到到頭頂,那是一種冰冰涼涼的可怕感覺,讓她的身體僵硬,只能彎腰伏在櫃檯之上,無法動彈。
潁川盧家啊!大周的八大世家之一。世家小姐,豪門公子,真是門當戶對,佳偶天成。她的小姐出自風塵,怎比得上盧家女兒出身高貴?
不出意料,小姐聽到這個消息猶如當頭一記重捶,頓時一陣酸水翻騰着涌上喉頭,嘔吐不已。
“小姐,你沒事吧?”她驚恐地扶着小姐,用帕子抹去嘴角的污穢。
“想是吃壞肚子了。”小姐又是一陣乾嘔,撫着肚子,悲傷漫漫涌上眼底。
她知道,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卻來了。
自那過後,沈庭芝好久沒來了。她卻知道,他躲在在附近的街角凝視着謫仙樓。
小姐的心已成碎片,漠然地對她說,“他來不來已經不重要了。若是來,只當看不見。”
可是他真的在大雨中前來,小姐卻無法做到視而不見。那場傾盆大雨之中,小姐與他徹底訣別,從此蕭郎是路人。
鏡湖的波光豔影中,她抱着小姐痛哭,“小姐,你這是何苦呢?你若喜歡他,便是做妾又有何妨?”
“可是,雙成,我做不到啊,我做不到跟任何一個女人來分享庭芝。他應當是我的唯一,我應當是他的唯一。一生一世,攜手白頭。”夜風吹起小姐的髮絲,她的眼神是如此靜寂。
她不明白,愛一個人,爲什麼就那麼痛苦呢?讓她驕傲的小姐,甘心折了羽翼,斂了鋒芒,變得如此卑微?得到的時候總是忐忑着害怕失去,終於失去的時候,如此絕望!
她感嘆着,放鬆了小姐的手,不過是一錯眼的光景,小姐便躍入那萬頃波光……
所有的回憶在微微一瞬間飄忽遠去,雙成望着眼前小姐曾全心全意愛的人和蒙着面的瘦高少年,思緒重新閃回到恐怖的殺人之夜。
“哈哈哈!”她毫無徵兆地狂笑起來,笑得眼淚直流,“哈哈,你相信嗎?那個畜生就那樣倒在了廢井裡……哈哈!再也不能害人了!”
“可惜天意弄人,我原以爲那翠園地處偏僻,是沒有人發現的,誰知道竟然還是被人看見了……”她瞪着雙眼,裡面充滿了怨恨。
“其實,看到你的並不是玉桃。”靈越看着她,慢慢道。“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那賤婢卻以此來試探和要挾小姐!”雙成的面色一冷。
那個玉桃最開始是殷勤小意的,刻意討好着小姐。但是她很快就發現,只要沈老爺來麗華苑的時候,玉桃總是想方設法往跟前湊,尋着各種藉口在老爺之前搔首弄姿,看來有一顆不安分的心。
小姐告訴她一件事:那日,她不在小姐跟前,玉桃爲小姐梳妝,不知爲何提到了翠園,說有日去針線房穿過翠園,竟看到三公子和一個女子幽會,看身形,竟有幾分熟悉呢。
小姐不動聲色,盯着銅鏡裡玉桃若無其事含笑的臉。
見玉桃的手在一根翡翠釵上流連不已,小姐淡淡道:“你今日頭梳得很美,我很喜歡,這根釵子就賞給你吧。”
玉桃的手在釵子上落定,眼裡閃起一絲亮光,卻笑意盈盈地推辭:“這根釵子如此貴重,玉桃怎麼敢收?”
小姐轉身拿起釵子,往她的髮髻上輕輕一插,“如此花容月貌,戴着就是了。”
玉桃喜不自勝。
之後,她又故伎重演。小姐陸陸續續賞了不少的首飾。她自然看不過眼,“這個丫頭到底想做什麼?”
小姐淡淡地說,“玉桃的心思不用猜,她不過是不甘心做一個下人罷了。”
她十分不忿,“莫非這個賤人認爲是小姐殺了三公子?”
“你殺的,抑或我殺的,又有何分別?”小姐看着她,目光幽幽。
她怔住了。既然小姐想要息事寧人,她就不再多言。
“我不知道那賤婢到底看到了什麼,她今日問小姐要首飾,明日問小姐要貴重的衣料,小姐原本將這些財物看得極淡,只想息事寧人。可是那婢子越來越貪婪,胃口越來越大,竟然想讓小姐幫她邀寵。小姐嫁進沈家原爲賭氣,就算這樣令人噁心的事情,也準備答應她!她就像一條毒蛇,越纏越緊,小姐本來就懷着身孕,加之爲我的事情日夜懸心,夜不能寐,差點小產……”她咬牙切齒起來,“我已經殺過一次人了,不在乎再殺一次,於是我就送了這個賤婢上了西天……”
她記得那是個鳴蟬叫個不停的午後,園中寂寂無人,那個賤婢穿着小姐賞的衣服,戴着小姐賞的首飾,得意洋洋地站在蒹葭池邊,輕飄飄地說:“小姐考慮好了嗎?”
她微笑着走過去,“小姐想好了,今晚就安排……”那賤婢喜形於色,放鬆了提防,只一推,就將她推進荷花池裡……她看着那賤婢在池中起起伏伏,最後終於無聲無息……
“可是你沒有料想到,玉桃落水前,雙手亂抓卻抓下了一樣東西……”靈越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