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是瀘州城裡的大戶人家,死了一個沈庭蘭足以令全城矚目,忽忽又失足落水死了一個丫鬟,雖然白夫人嚴命不許府中衆人泄露消息,然而終究紙包不住火,越是要掩蓋,流言越是洶涌。一時間,人心惶惶,各種各樣的說法滿天飛。
有人說荒無人煙的翠園,以前便常常鬧鬼。據說多年前,有一個美貌的丫頭與人私通,被人發現活生生沉在井裡溺斃,死後化爲豔鬼。那三公子本就性情風流,定是被那豔鬼所迷,索了性命。
又有人說,三公子和玉桃都死於水中,怕是有水鬼索命。玉桃就是三公子找的替身兒,恐怕還得出命案。這話兒一傳十,十傳百,頓時整個沈府裡都離蒹葭池敬而遠之。別說夜裡,便是白天,也各自繞開,寧願多走幾步路,也絕不走近。
府裡的流言流傳不絕,白夫人嚴令整飭之下,衆人雖不敢聚在一起公然議論,但是心裡的驚懼,絲毫未減。白夫人不得不又請來靈山寺的得道高僧,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在荷花池邊超度亡魂。
終於,沈府恢復了風平浪靜。就在衆人鬆了一口氣,以爲不會再有什麼意外發生時,意外偏偏又發生了。
這次竟是進門不到三個月的柳姨娘不小心墜下了摘星樓,香消玉殞。
消息傳來時,靈越和寸心正在廂房中庭的桂花樹下喝茶,珍珠急急忙忙地過來,臉上露出恐怖至極的神色。
“柳姨娘死了……”她像夢囈般,對兩個人說。
“你說什麼?”靈越的茶差點一口噴了出來,這也太突然了。
“柳姨娘墜樓了!聽說摔得一團血肉模糊,她的侍女雙成趕過去看了一眼當場就瘋了!”珍珠臉上顯出憐惜之色,“可憐柳姨娘長得這麼美,年紀輕輕的,怎麼就去了呢?”
“雙成……她瘋了?”寸心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啊,我方纔碰巧看到,二門上的幾個婆子將她五花大綁地拖走了,她一直張口傻笑着,流的口水溼了胸前一大塊……聽說還咬住了看門的劉婆子,被打了好多耳光也一直不鬆口,生生咬下一塊肉來……”珍珠說着,身體輕輕顫抖着,打了一個寒戰。
靈越想起那日黃昏,漫天霞光之中,雙姝並肩而立,如今一個香消玉殞,一個瘋癲成狂,不由感嘆出聲,
“常言說,自古紅顏多薄命,莫非是真的?”
珍珠輕輕嘆息,“聽說柳姨娘死的時候,肚子已經顯懷了……若是沒死,憑藉着老爺對她的疼愛,生個哥兒姐兒,從此就在沈家站穩了腳跟……”
她的話如同撥亮了燈芯一般,靈越心想,莫非柳姨娘的死並非意外,難道是有人故意下手?
“柳姨娘一直深居簡出,在府中恐怕沒有與誰結怨吧?”靈越不在意地問。
“這樣的事兒我哪兒知道啊,得問我們的包打聽果兒姑娘啊,是吧?果兒?”珍珠望着靈越身後,露出促狹的微笑。
原來果兒不知道躡手躡腳走進來,正伸開雙臂,準備捂住靈越的眼睛,誰知道被珍珠叫破,當下嘟起嘴,“真是掃興,偏不告訴你。”
靈越讀出她的隱藏的言外之意,微微詫異,“不會吧,柳姨娘這樣成日不出門的女子,也會與人結怨?”
果兒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先篤定地喝了兩口,方纔說,“我也是聽說的,這還是玉桃那短命的丫頭死之前的事呢……”
靈越的右眼皮如同針扎一般,跳了幾跳,不在意問道,“什麼事呢?”
“原來住在清芳園的桂姨娘也診出了喜脈呢……在柳姨娘到來之前,老爺可是最寵愛桂姨娘的啊,誰知道柳姨娘一進門,老爺就把桂姨娘拋在腦後了,桂姨娘天天盼老爺跟盼星星月亮似的,老爺你怎麼還不來啊……”
她學着那桂姨娘幽怨的語氣,惟妙惟肖,正自得意,卻被珍珠打斷了,“你這是說書呢還是唱戲呢,揀那緊要的說說吧。”
果兒氣得哼了一聲,將滿臉生動無比的表情收起來,接着說,“桂姨娘傷春悲秋的,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有了,只是三個月內不好張揚,裝作默不作聲。那一天,她去給夫人請安,路過麗華苑的時候,忽然心血來潮,跑去柳姨娘面前炫耀一番,好叫她不要太得意了,那柳姨娘卻愛理不理的,身邊的丫鬟卻是很氣憤。”
“她出了一口悶氣,得意洋洋地剛走到院門,竟看到夫人的愛寵雪兒也跳到了院子裡,她好死不死去摸雪兒,那雪兒平時我們也見着了,也算是溫順吧?不知怎地暴躁起來,衝着她的臉就是一爪,她當即驚嚇倒在地上,下身流出一灘血來……”
“照你這麼說,桂姨娘真是作死啊……可這與柳姨娘何干?”珍珠嘆了一口氣,心想平日看着嬌嬌柔柔的桂姨娘,怎麼關鍵時刻如此蠢笨,有了身子不去悉心保養,反而去無謂鬥氣。
“可不是,就連她身邊的丫頭青柳也這麼說……桂姨娘卻悄悄對她說,當時雪兒在她懷裡還挺乖的,聽到一聲唿哨之聲才這麼暴躁……她倒下去時,還看到玉桃那丫頭的臉上帶着一絲笑……”
“她的意思是說,雪兒是玉桃挑唆,才攻擊她的?”靈越蹙起了長眉,玉桃伺候了雪兒多年,深知雪兒的脾性,雪兒聽她的話,倒不是不可能啊。
“好不容易有了身孕,還沒高興幾天,又沒了!桂姨娘哭得淚人似的,天天在屋裡氣得要命。青柳說,桂姨娘想來想去,認定是玉桃那個壞心眼的丫頭爲了討好主子故意下的手。好幾次恨恨地說,這個仇她遲早要報……”
太陽已經偏西了,昏黃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桂樹枝葉,沒了夏日的暑熱,聽到桂姨娘的話,衆人分明感到一絲寒氣從後背悄然而起。
大家彼此對視了一眼,眼中的想法清晰可見:玉桃那丫頭的死,恐怕沒有那麼簡單呢!
桌上的茶杯,是極淡雅溫暖的粉彩,透出內斂和動人的光澤,靈越凝視着上面的淡紅花朵,陷入了沉思。
那夜在假山遇到春之,春之透露的那一番話,似乎將近來發生的事件清晰地關聯起來:玉桃從春之的口中得知柳姨娘和三公子有私情,藉此要挾柳姨娘,她嚐到甜頭,便得寸進尺,貪得無厭,終於引來禍端,被忍無可忍的柳姨娘滅了口——當然動手的也可能是柳姨娘的丫頭雙成。
柳星兒那張不染凡塵的臉忽然闖進在靈越的腦海裡,那雙寒星一般的眸子清澈得如同碧水,靈越實在無法將她跟殺人兇手聯繫在一起。
如今忽然跳出來一個桂姨娘,與玉桃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那桂姨娘,靈越遠遠見過一眼,看似弱柳一般嬌嬌弱弱,腰背卻挺得極直,令人想到,她的小身軀裡或許藏着不容小覷的力量。
對玉桃下手的,還有可能是桂姨娘。
隱隱約約中,所有的事件彷彿一團亂絲越滾越大,看似無序,但只要抓住一根線,就可以將這一切迎刃而解。
沉吟間,寸心焦急的聲音響起:
“雙成現在在哪兒?”
珍珠看了寸心一眼,低聲說,“聽說關到後園的柴房裡去了……還不曉得夫人要怎麼發落她。”
吃過晚飯,靈越正盤算着怎麼溜出去看看雙成,卻發現寸心鬼鬼祟祟地往院門邊磨蹭。
“寸心,你要去哪兒?”靈越叫住了他。
他的身體一個激靈,顯然嚇了一跳,見是靈越,暗暗舒了一口氣,鎮定下來,若無其事地回答,“沒什麼啊,就出去走走。”
話雖如此,他的臉莫名其妙就紅了起來。
靈越已然猜到他的心事,笑着問:“跟我還打什麼馬虎眼,說實話,你不會是要去看雙成吧?”
“哎呀,靈越,我的好兄弟!”他趕緊把靈越拉到一旁,瞅了瞅四周,壓低聲音,“小聲點,別讓珍珠她們發現,不然又該笑話我了。”
“你真的看上她了?”靈越低聲問,想起那立在霞光中向她點頭致意的姑娘,那樣俏麗的丫頭瘋了真是可惜。
“這個……我以前也沒喜歡過哪個姑娘,我也不知道,就是心裡老想着她……每時每刻都在想。”寸心比靈越高出一個頭,臉上長着幾顆小雀斑,此時微微透着紅暈。
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的嗎?靈越心裡好奇起來,她還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微妙的感覺呢。
寸心又說,“聽說她瘋了,我心裡很不好受,就想去看看她。”
“那我陪你一起去。”靈越拍拍他的肩膀。
他吃了一驚,看了一眼大公子沈庭玉的房間,靈越眨眨眼道:“這個時辰公子要準備沐浴了,珍珠和果兒都不得空,我們正好溜出去。”
兩個人飛快出了院們,順着花園小徑曲折而行,大約走了半里地,到了一片矮小的平房。此時是用晚膳的時間,看守的人大概也去吃飯了,門上用粗粗的鎖鏈上了一把大鎖,此刻一個人影也無。
寸心繞到柴房後面,那裡有一扇小小的窗戶。他撿來兩塊石頭墊在腳下,兩個人站在上面向裡望去,只看見暗黑的一片。
“太暗了,什麼也不看清啊!”靈越着急嘀咕了幾聲,突然眼前一花,一張蒼白的人臉猛然出現在她面前,嚇得她一哆嗦,差點從石頭上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