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太不可愛了,專往她心口的痛處上扎。
她嘆口氣,舉起手中的海捕文書,故意帶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幸虧我聰明,沒有與江洋大盜私奔,如今嫁入慕容家,成爲武林世家的少夫人,地位尊貴,衣食無憂,不用東奔西逃,我如何不得意呢?”
慕容白聞言,看向靈越的目光一片冰寒。周遭的空氣也似乎慢慢凝結起來。
他用一種奇怪的語氣,彷彿宣判一般,“裴之翠,你得意得太早了!很可惜,你縱然與我拜了堂,成了親,也永遠不會成爲我真正的妻子……”
永遠也不會成爲慕容白真正的妻子?
對於真正的裴之翠來說,慕容白的宣告無疑是一道晴天霹靂。
然而靈越並非翡之翠。
她反而要極力壓抑住內心的狂喜,啊,那真是太好了!然而要命的好奇心令她無視慕容白冷酷的神情,將心中的疑問脫口而出:“爲什麼?”
“爲什麼?”慕容白重複着她的問題,冷漠的目光緩緩落在她的臉上,既而滑到肩上、腰上,乃至腳上,如此端詳許久,似乎已她看得通透,方帶着嫌惡,一字一頓,又無比清晰地說:“因爲,你令我感到噁心!”
靈越雖已有準備,知道慕容白不會有什麼好話出來,卻未料竟是如此直白的羞辱,猶如當頭捱了一棒,難言的屈辱遍佈全身。從小到大,她從未如此被人如此厭棄呢。
“爲什麼?”她不是替自己,而是替裴之翠固執地問。
“你做過的事,心知肚明,還問我爲什麼。”他笑了起來,笑她的裝模作樣。
靈越忽然有些明白了,身爲一個驕傲的男人,是無法忍受未婚妻的任何背叛吧。
慕容白非要娶裴之翠進門,只是爲了羞辱她,折磨她。絕對不會是因爲愛她。
面前這個高大英武的男人,極深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她的身上,帶着高高在上的蔑視,忽然令她幾不可察地發抖起來。
慕容白似有感應,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裴家的船已經啓程回杭州了!”他冷冷地告訴她,“你的母親已經答應我,從今以後你在慕容家的生活,是好是歹,是生是死,她絕不置一詞。而作爲交換,我將連環十三塢的碼頭還給了你們裴家。”
靈越不可思議地擡起頭,清亮如水的眸子里布滿疑雲,這消息太過震驚,她一時大腦空白,竟似乎聽不明白他的話。
他看着她濃黑的睫毛在微微顫抖,抵死倔強的模樣,不由得冷笑,索性挑明瞭:“裴之翠,你還不明白嗎?你已經是裴家的棄子了!你相依爲命的母親,你誓死相隨的情郎,都先後將你拋棄,如果我是你,此刻會去找一個山洞大哭一場……”
他的話靈越恍若未見,她還震驚於方纔慕容白所說的話。原來裴家和慕容家的聯姻,還有這樣的內情,她竟是絲毫不知。裴夫人對她如此慈愛,竟是半點口風都不漏。
裴之翠真是可憐啊!
如果她是裴之翠,此刻定會找個山洞大哭一場。
所幸的是,她並不是裴之翠。
聽到如此驚天的噩耗,她甚至一滴眼淚也沒有流,反而睜着清亮的眸子,問眼前高大冷酷的男人,裴之翠的夫君:
“慕容大公子,你預備將我怎麼辦呢?”
慕容大公子?慕容白再次聽到這個稱呼忍不住嘴角抽搐。這個女人真不可愛啊,連叫一聲夫君說幾句軟乎話都不會。若是向她求饒,或許他一時心軟還會放她一馬。
哼,她必定還是念着那個神偷白玉龍。
於是他的眸光深了又深,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書房鋪就的軟席上叢叢修竹顏色翠綠,她就是竹葉上微不足道的一隻小蟲子,微渺而單薄,他只要一伸手,隨時就可以將她碾得粉身碎骨。
靈越站立在軟席之上,挺直了腰背,絲毫不躲閃他那變幻莫測的目光。
許久,他冷冷地發話:“從今天起,你既不是裴家的大小姐,也不是慕容家的少夫人,而是一個三等下人!”
“什麼?慕容白是不是吃錯藥了,竟然命令小姐做一個三等下人?”小吉祥幾乎跳起來,當然她並不能真的跳起來,因爲方纔靈越沿着假山小徑下來時,她正坐在一處山石上齜牙咧嘴地揉着腳。
“小姐,你和慕容白走得太快了,我跟在後面一不小心崴了腳,就沒跟着上樓。”小吉祥好奇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莫非小姐又發病胡說了什麼話得罪了他?”
靈越聽得聒噪,也不說話,徑直抓起她的腳,嚇得小吉祥連聲驚呼,“小姐,你要幹什麼?”
靈越扯掉她的鞋襪,用手指在腳踝處運指如飛,小吉祥痛得流出眼淚,正要大哭,忽然發現腳不痛了。
“不痛了啊!真的不痛了!”她驚喜萬分站起來,走了幾步,“小姐,你真神了!”
靈越看着她,“我不是真神,我要是真神早就逃出慕容家了!”
“噓……”小吉祥示意她噤聲,“小心慕容白聽到啊!你看,他就在那呢!”
她順着小吉祥的目光望去,果然慕容白正沿山石小徑走來,正要路過她的身邊,她忙叫住了他:
“慕容大公子!”
聽到這個古里古怪的稱呼,小吉祥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幾下。
慕容白微微放緩腳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山莊的下人都應呼我少主。”
“啊,好吧,少主,您命令我今日起做一個三等下人,只是我身上有傷,請問,我該做些什麼呢?”
“我怎麼知道,你問平叔。”他連瞟都沒有瞟靈越一眼,撂下一句話就走。
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假山之後,靈越和小吉祥齊齊鬆了一口氣。
慕容白外表冷峻,卻又脾氣火爆,讓靈越感覺十分緊張,因爲不知道哪一句話就會點燃冰山下的火山,炸得她體無完膚。
“好啦,小吉祥,以後你也不用小姐長小姐短地叫我了。從今天起,我們倆都是慕容家的下人了。”
小吉祥圓圓的臉上浮起如釋重負的笑容,“這下我倒放心了。小姐,我不用擔心你被慕容白欺負了。”
“你個鬼丫頭,我現在都被人家貶爲奴婢了,你還嫌被欺負得不夠啊?”靈越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輕一點,不妨扯動了左臂的傷口,痛得她眼淚快要流下來。
“好了,好了,小姐,你別動了!以後你做什麼,小吉祥都幫着你做,反正慕容白也沒有說不許幫忙。”小吉祥心疼地撫摸着她的手臂。
忽然一個穿紅着綠的小丫頭,從山石間露出頭來,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將兩人看了又看,頤指氣使道:“你們哪個是裴之翠? 大管家讓我來叫一聲,快去芍藥園幹活。”說罷也不等兩人答話,昂着頭穿過假山走了。
“想不到現在慕容家裡一個小丫頭都可以對着小姐大呼小叫了!”小吉祥悲從中來,“這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
靈越的眼波閃過微微的波瀾,嘴角慢慢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她的心念在一瞬間已然轉了幾轉:往後的日子怎麼過? 當然還是一個字:逃!
——只要摸清慕容家的底細,耐心等待時機,她不信會逃不出慕容白的手掌心。
慕容家的芍藥園離藏書樓並不遠,不過是沿着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轉過一片鳳尾竹林,又繞過幾座假山,穿過一個扇形的園門就是了。
然而每一轉,每一折,每一繞,甚至每一步看到的景緻卻大不一樣。嶙峋的山石旁纏繞着幾叢書帶草,花邊圍牆上遍佈爬山虎的藤蔓,綠白相間,就算是一帶白色牆壁,也精心載補着三兩竿翠竹,幾叢芭蕉。處處儼然是天然畫卷,養心悅目。
靈越心想,慕容家必定選了造園子的高手,處處佈局精妙,用盡心機。
她一路流連着美景,和小吉祥進了芍藥園。
此時九月,已是秋高氣爽,芍藥園裡的花朵早就謝了,大片的芍藥如同枯草一般,枝葉皆枯黃幹萎,伏在園中。
靈越四下觀望,發現一座精巧的小亭子立在園子一角,她拉着小吉祥走近,卻發現亭子竟不在地上,而是立在在水中,一座纖巧的竹橋橫跨,如同弦月,底下流水潺潺,幾尾錦鯉在水中悠然自在地游來游去。
“想不到慕容白這樣的人,會有這樣幽雅美麗的園子。”小吉祥凝視着身下的錦鯉,輕輕感嘆。
“的確難以想象。”靈越想起慕容白,不覺打了一個冷戰,那個人那麼冷峻,那麼暴躁易怒,卻住着這樣雅緻的莊園。
忽然身後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兩個人毫不在意地回頭,不約而同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
一張鬼臉與她們近在咫尺!
它露出恐怖陰森的微笑,彷彿來自地獄,說不出的詭異,便是在這陽光清新濃烈的早晨,也令她們的寒毛倒立,寒入脊髓,忍不住驚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