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越心想,如此氣憤的人應該是我吧?平白無故又受了一場侮辱。她憤憤不平地將幾個石塊用力丟到假山下的碧潭之中,撲通撲通聲響不斷,濺起大片水花。
轉念一想,慕容白剛剛失去了至親,內心難過至極。她很快就原諒了他,決心在喪事期間,好好地扮演慕容山莊少夫人的角色。
她終於走進了洗心閣,站在高高門檻前,她幾乎是心一橫,閉着眼睛一跨而過。
洗心閣保持着她那夜被偷走時的模樣。一扇八折屏風上,繡着折枝牡丹,粗看說不出的富麗堂皇,實則筆墨輕浮,十分豔俗。一色的黃花梨木桌椅板凳,未見精巧華貴,只令人感到粗笨無比。牀上的芙蓉帳,是大紅的喜豔之色,上繡着密密麻麻的連理枝,罩着一牀綺羅錦繡,光彩奪目。牀邊靠牆處立着幾個通天大櫃,邊上是裴家陪嫁過來的七八隻箱籠,也相互立在一起。
靈越第一次用外來人的眼光打量着這個住了不過幾天的新房,不覺勾起嘲諷的微笑。
這當家主母的繡房,分開來看,樣樣都是好東西,搭在一起,卻是五顏六色,空有光彩,哪裡有半分舒適雅緻?不用腦袋想,也能猜到,這定是出自慕容白的手筆。
他恨裴之翠!
不僅僅是因爲她是他的未婚妻,卻愛上了別的男人。
還因爲她是裴應元的女兒!
那個涉嫌以大火毀滅慕容山莊的仇人之女!
想到這裡靈越頭痛起來,她在鋪着大紅桌布的圓桌前坐下,支起手肘按着自己的太陽穴。
“少夫人,您回來了!”一個嬌柔的聲音輕輕在耳邊響起。
靈越回頭一眼,兩個身着孝服的丫鬟,躬身站在身前。
說起來,以前一直都是小吉祥服侍她,別的丫鬟都被她趕走了,她竟然對這兩個丫鬟毫無印象。
“你們是?”她的目光掃在兩個丫鬟身上,一個丫鬟身材高挑,一個丫鬟略顯豐滿,都是十三四歲的年紀,明眸皓齒,嬌俏可愛。
“我們是奉少主之命,特意前來服侍少夫人的。奴婢叫龍吟。”高挑丫鬟回答。
龍吟? 好有殺氣的名字。她微笑着問另一個,“你呢?叫什麼名字?”
“奴婢龍泉。”胖胖的丫鬟大聲回答,眉目之前帶着一段天然嬌憨。靈越在她身上找到了繡珠的影子,立時對她有了好感。
“你們的名字都是少主賜的吧?”她想,誰會用兩把寶劍來爲丫鬟命名呢?
“是啊,少主說,什麼紅啊,英啊,花啊,忒俗氣了。不如龍吟龍泉英武脫俗。”龍吟的聲音十分清脆,一看就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
“你們以前是服侍少主的吧?”靈越想起龍飛,也是龍字打頭,她原先以爲他姓龍呢。
“是啊!”龍泉搶着回答,“服侍少主的人,都是龍字打頭。我們還有一個姐妹叫龍嘨呢……”
聽到如此獨特的名字,靈越的眼皮跳了一下,不再置評。
她看着龍泉手中捧着的一個大大的錦盒,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龍泉將錦盒放在大圓桌上,輕輕掀開蓋子,露出一片雪色。
靈越瞬間明瞭,凝視着那一片慘白,“原來是孝服啊!”
“少主說,請夫人換好衣服之後,去靈堂跪靈。”
靈越想起慕容老婦人,心下惻然,她點點頭,“知道了,你們爲我梳妝吧。”
龍泉的手很巧,不到片刻就爲她挽好了一個髮髻,只用一根素色銀簪別住,其餘一色裝飾皆無。
龍吟小心翼翼擡起靈越的左臂,想來是知道她左臂尚未痊癒,動作分外輕柔,很快就穿好了孝服。拿來菱花鏡,請她觀看。
龍泉心直口快,脫口而出:“人家說,女要俏,一身孝。如今看着少夫人,覺得這句話果然沒有錯。少夫人明明沒有任何打扮,卻像個天仙一樣,美……哎喲!”
她話還沒說完,胳膊上被龍吟狠狠地掐了一把,她幾乎跳起來,“我難道又說錯話了,我誇少夫人美不行嗎?”
龍吟面露尷尬之色,恨得牙根癢癢,只得小心向靈越道,“龍泉平日裡就是這麼四六不着調,少夫人見諒,她只是不會裝乖賣巧……”
靈越看着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兩個小丫頭,微微搖頭,“你們說的並非壞話,我怎會見怪? 只是到了靈堂之上,你們如今是我的丫頭,當要謹言慎行。少主心情不好,到時怪罪下來,我也無法爲你們求情。”
兩個小丫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約都聽說了少主對少夫人十分冷淡,形同路人。當下齊聲道:“知道了,決不會讓夫人丟臉。”
靈越嘆了一口氣,該面對的,總要面對,逃也逃不掉。
她端步向大門走去,“走吧,時候不早了。”
兩個小丫頭忙跟在身後,指引着她往靈堂而去。
迤邐的長廊涉水而建,九月的陽光照在水中波光粼粼,細碎的光點反射在廊間,光影閃爍,曲曲折折似不見盡頭。
靈越一身素衣,衣袂飄飄地走在遊廊之上,俊逸的身姿如同驕楊,黑亮的頭髮在縞素的映襯之下,更是如墨如瀑。龍泉跟在她的後面,看着那風中飄渺的髮絲,悄悄想,少夫人生得就是好看,爲什麼少主對她這麼冷淡呢?
這句話她自然不敢再說出口,她偷偷看了一眼龍吟,不覺嘟了嘟嘴,胳膊上被龍吟掐的地方還在生痛呢。龍吟不知在想什麼,時不時望着少夫人的背影發呆。
“靈堂設在何處?”少夫人的聲音忽然響起,又清脆又婉轉,像一隻黃鶯一般。
她正要開口,龍吟沉靜的聲音已經回答:“按照慕容山莊的祖制,設在山莊前堂旁的偏廳。”
靈越微微點頭,腳下不停,“你們可知道,來弔唁的人會是哪些人?”
說起來,自從她頂着裴之翠的名號嫁進來,不過是跟着高君玉李可人一起拜了天地,既沒有喝過合巹酒,也沒有給翁姑敬過茶,更沒有見過慕容山莊其他的宗親,第一次以慕容夫人的身份公開亮相,還真是忐忑。
慕容白那森冷的目光驀然閃現在眼前,他的語聲又似在耳邊響起:“我不希望衆目睽睽之下,我的夫人言行不當,有辱慕容山莊的名聲。”
靈越微微嘆了一口氣,停滯了腳步,望着龍吟。
龍吟跟在慕容白身邊多年,自是玲瓏剔透,看出了她的不安,輕輕說,“少夫人不必擔心,來的都是宗親和一些親朋,龍吟跟着公子見過不少,龍泉也認識一些,等會會小心提醒夫人的。”她的聲音又沉靜又溫柔,靈越聽了安心不少。
“是啊,少夫人你只需要跪在那裡哭就行了……”龍泉話一出口,就後悔不已,怯怯地看着龍吟,又看了看靈越。
龍吟無奈地看着她說,“我看,是你只要哭就行了。”
靈越看着這個冒冒失失的丫頭,只是笑笑。
她忽然明白了慕容白將兩個貼身丫頭安排在自己身邊的用意。
遊廊的另一頭,幾個白色的身影也慢慢走來,最前面的那一個身姿窈窕,猶如一枝白玉蘭,髮髻上的銀飾一閃一閃泛着雪亮的光芒。
靈越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從心底發出一絲感嘆。
沒有別的女人,能像她這樣將一身粗麻布衫穿得如此風情萬種,搖曳生姿,宛如七重錦衣。
她臉上明明端肅無比,帶着幾分哀意,然而身姿卻似時時刻刻提醒着別人,她是一個極其柔媚的女人。
淡淡的幽香停駐在靈越面前,她嘴角略略彎起,斂身一禮,“少夫人,好久不見……”
靈越聞着那似是而非的香味,心潮如水,盪漾心底。
“高……高妹妹請起!”她還真不習慣這姐姐妹妹的稱呼,咬了咬嘴脣,“高妹妹,這也是要去靈堂嗎?”
“方纔少主派人來知會,才知道老夫人歿了……這便換了衣服前去。聽少主說,夫人胳膊受了傷,又染了風寒,如今可曾大安?”高君玉吐詞如珠,嬌媚的眼睛凝視着靈越的臉。
“多謝妹妹記掛,已經大安了。”靈越瞥了一眼她眼中無邊秀色,原來自己被軟禁的日子,慕容白對外宣稱自己染病。高君玉言辭之中一口一個少主,莫非現在慕容白最寵愛的女人是她?
她不禁重新打量着高君玉的臉,真是如同出水的粉色芙蕖,晶瑩明透,眼波瀲灩,似蘊有千嬌百媚。她暗暗想,這纔是真正柔媚入骨的女人呢,李可人的風情恐怕不及高君玉的萬分之一。
身後的龍吟出言提醒,“少夫人,高姨娘,時候不早了,少主恐怕已在靈堂多時了。”
靈越擡起眼眸,微微點頭,“走吧!去得晚了,只怕失禮。”
高君玉優雅頷首,“極是,少夫人請!”
行至遊廊盡頭,穿過一個月門,進入內堂,便聽到哀哀的哭聲不絕於耳。
大管家歐陽平正一臉凝重囑咐着下人,忙得手忙腳亂,見到靈越等人前來,忙迎了上來,“少夫人!高姨娘!靈堂在偏廳,族長來了,少主正在後堂敘話。”
一時又有數個主事的人來問葬儀的事項,歐陽平應接不暇,靈越忙說,“平叔你先忙,我們自去靈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