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瞞莊兄,之前爲了行走江湖方便,我一直女扮男裝,還特意用藥粉將面色塗得黑黃……難道你那日聞到的香味,其實是我面上藥粉的味道?”
她背過身去,從腰帶裡摳出一個細小的粉包,遞給他,“打開聞聞,可是這種香味?”
他拈過紙包,只輕輕一嗅,面色霎時一白,“正是!正是這個香味……”
她易容所用的藥粉,不過是從前跟着錦娘學會調配的,藥粉本身有一種苦澀的味道,爲了掩蓋這種氣味,錦娘特意調入幾味香料,清雅宜人。大周本來就生產香料,時人不論男女,衣物染香實在平常,所以她行走江湖,縱使身上帶着幽香,也無人起疑。
“你說這是易容的藥粉?”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腳下一軟,笑容苦澀,“原來綠綺一直是易容的……那三日她並非是真實容貌……”
果然只是一場春夢,夢去無痕,最深刻入骨的情愛,不過是鏡花水月。
靈越卻暗想,難道那綠綺跟錦娘一樣,竟是花間派的人?當年她正是從錦娘身上的香味覺察出錦娘乃是易容潛伏在自己的身邊,這綠綺又是爲何來到莊妙融身邊呢?
一時間兩人各懷心思,沉默無語,唯有山風徐徐吹來,花香漫漫。
良久,莊妙融的聲音輕輕響起,“靈越,你一直流落江湖,可也是在找尋着什麼?”
她的脊背微微一僵,慢慢挺直,在月下纖秀如竹。
“妙融。”她輕輕吐出這兩個字,有如詩音。莊妙融微有訝異,靜靜地等待她說下去。
“妙融,你知道這兩個字從何而來,你的父親是江南的才子,你的母親是聞名天下的美人,你是誰,你從哪裡來,你將往何方,你都清清楚楚。”
靈越向他伸手,攤開手掌,那上面是縱橫交錯的掌紋,據說預示着一個人的命運。
“可我呢,我是誰,我父母是誰?我還有家人嗎?我在找他們,他們有沒有在找我?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知道答案。我想,我會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出所有的真相……”
莊妙融若有所思看着她的手掌,彷彿要從中看出她的過去和未來。
他不禁也攤開自己的手掌,幾道深深的掌紋之中,據說有一條線象徵着姻緣,燭光從燈籠中照射出來,那線似斷非斷,朦朦朧朧。
“一直找下去嗎?”他喃喃地說,那人的影子又從眼前飄出來,彎彎的娥眉,大膽的眼睛,熱情的紅脣,最耀眼的笑容,怎麼能忘,怎麼忘得了?
“如果找不到呢?”他略有失落地看着遠山,它們在夜色中若隱若現。不知名的蟲唱忽然響起來,在谷間此起彼伏,一浪響過一浪。
“一定能找到……”她使勁咬住下脣,有淡淡的苦澀佈滿口腔。
他回過頭來,只見夜風吹着燈籠搖搖晃晃,燭火欲滅未滅。風中的山花撲撲簌簌地落了她滿頭。
面前的少女,雙眸亮過天上的繁星,隱隱有波光閃爍,藏着不爲人知的故事。
他微微輕嘆,走近了幾步,慢慢伸出手去。
她的眼神中閃過慌亂,“莊兄,你……”
他拈起她發上一朵山花,那是一朵尚未完全綻放便離開枝頭的花骨朵,他拈花微笑,“我也相信,一定能找到真相……”
與莊妙融分別,靈越獨自行走在花間小路上。
月光如水,在指頭花間流淌,似乎併攏雙手,就可以掬起一捧月光。
連帶着呼呼的山風,也變得溫柔起來。
她煩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整個人陷在一種平靜的意境中。
通往朧月居的小橋在月下十分潔白,宛如鋪上了一層銀霜,橋下波光豔豔,銀光閃爍。
天下一個月亮,水中一個月亮。相映生輝。
她靠在橋欄上,凝望着融融月輝,一時出神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
一個黑色的影子一步一步悄然靠近,在她三五步處下來,細長的影子剛好罩住了她。
不用回頭,靈越看着水中盪漾破碎的明月, “路小山,你又在裝神弄鬼……”
“你怎麼不回頭就知道是我?” 路小山微微一怔,靈越聽見他發出了一聲輕笑。
“隔着十萬八千里,我就聞見了你身上的油炸花生米味。”靈越沒好氣轉過身來。
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搞來花生米, 好像一直都在吃,一直都沒吃完。
“不會吧,我剛剛沐浴過,巧兒還在浴桶之中放了好多的花瓣,這樣你都能聞出來?”他聞聞自己袖子,打了一個噴嚏。
她咬着嘴脣,忍住笑意,纔不會告訴他,是那長長的手臂影子出賣了他。
路小山的影子從她的身上慢慢挪開,他在她對面的橋欄上坐了下來,離她不過數尺。他的臉在月光中逐漸顯露出來,先是濃黑的雙眉,明亮的雙眼,然後是挺直的鼻樑,薄薄的嘴脣。靈越第一次發現他的脣形很漂亮。不,其實他整個臉龐,都算得上是俊朗。
靈越的腦海裡忽然閃現出那日他當衆換衣的場景,嗯,他的身材也是高大的,雖然只是慌亂的一瞥,卻能看見勻稱健壯的肌肉,通身散發出一種叫人意亂神迷的氣息。
啊,她在胡亂想些什麼!
都怪這討厭的月光!
靈越的心怦怦跳個不停,那聲音在這寧靜的月夜是如此巨大,以至於她懷疑路小山是否能聽見。
靈越側過臉,避開他凝視的目光,不自然地揪起一根狗尾草,將它遠遠拋入水中。狗尾草略略沉下去,蕩起淺淺的漣漪,又倔強的浮在水中,只露出一條細長的狗尾。
“你好像心很亂,爲什麼?”他靜靜地看着她做這一切,忽然問道。
“……”靈越欲言又止,她總不能告訴他剛纔莊妙融向她求親吧。
何況,這與他何干?
“讓我猜一猜。”他坐了過來,湊近她,她立刻像着火了一樣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了挪身子。
他將她的小動作盡收眼底,嘴角上揚露出朗朗的笑意。卻不再湊近。
“方纔巧兒神神秘秘地告訴我,莊妙融約你去了飛雲亭。”他看向她的眼睛裡閃爍着奇妙的光,“你是剛從飛雲亭下來的吧?”
“那又如何?”她乾笑一聲,“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當然跟我有關係了。”他明朗的笑容頓失。
“怎講?”她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已經答應了莊妙融?”他避而不答,“快告訴我!”
“答應什麼啊!”她偏不跟他說。
“莊妙融是否向你求親啊!”他有些急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眨眨眼。
他的呼吸竟然急促起來,咬牙拍向欄杆,“你啊,真是要急死我。”
靈越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不知道爲何有一種淡淡的喜悅涌上心頭,她忍着笑意,輕輕搖了搖頭,“我沒有答應他。”
他長長鬆了一口氣。
“只是,你爲什麼要關心這個? ” 她朝他翻了一個白眼,嘆了一口氣。
“我剛纔若是答應,豈非就是天下第一莊的莊主夫人了?夫君是聞名天下的公子,夫家是名震天下的玄機山莊。我定是腦子進水了竟婉拒了!“
她故意作出懊惱萬分的樣子。
路小山卻不急了,深深地凝望着她:“你這個壞姑娘!”
語氣之中是難以言傳的溫柔,令她心中一蕩。
忽然他伸出雙手將她的手握住,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她的心裡去。
“你幹嘛要這樣看着我?”她掙扎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悸動。
“別動!”他低聲阻止了她,“聽我說!”
“你要說什麼,先放開我的手!”她生氣道。
“不放!”他溫柔而又堅定,手握得更緊,“我怕放開,就沒有勇氣再來說這番話了。”
“靈越,從我見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認定,你是我想要的姑娘。”他慢慢說道,“你是我的!”
她停止了掙扎的雙手,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着路小山。
他是在向她表白情意嗎?
今天莫非是什麼黃道吉日?
剛纔莊妙融的舉動令她虛驚一場,她半天才緩過來,現在路小山又來這麼一出,她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我連你是誰卻不知道。你不覺得,在向一個姑娘表白情意之前,先應該坦白嗎?”她略微用力抽出了手,略帶嘲諷道。
她的反應似乎出乎他的意料。
在眼底閃過一絲失望之色後,他好像下定了決心, “好,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告訴你。”
“是嗎?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挑了挑眉毛。
“嗯。”
“你是誰?從哪兒來,爲什麼要着我混進山莊?”她決定先從這個問題問起。
“我叫路小山,我的師父你已經知道了,乃是人稱瘋和尚的福慧大和尚。”他慢慢道,眼中浮現敬仰之情。
靈越點點頭,“之前玉魔方迪提到過。”
“正是。”路小山道,“我從小就離家跟隨師父長大。師父還有兩個徒弟,一個是佛門弟子,一個是俗家弟子,名叫宋春山,江湖人稱玉笛郎。他結合本門武功,自創折柳十八式,獨步江湖。”
“可惜他風華正茂,本是人中龍鳳,卻命喪玉魔之手。”他的聲音難掩哀痛。
“我忘記了,你原也提到過,乃是爲了師兄而來。”她輕輕說道,不知爲何,有難掩的失落。
“是,也不是……”他重新握緊了她的雙手,“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想起什麼?”她在腦海裡反覆搜尋,如何也找不到關於他的記憶。
“我們第一次見面。”他提示道。
“我記得啊,在無涯山上的破廟裡。”她奇怪道。
他笑着搖了搖頭,“你再想想。”
靈越凝思半刻,搖搖頭,“你說罷,我真是想不起來。”
“那一天下着大雨,你在街上失魂落魄,險些被一輛馬車撞倒……”他緩緩說道。
靈越的腦袋彷彿轟然炸開,凝固於記憶之中的那場大雨終於劈頭蓋臉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