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六月裡最和暖的日子,浮光靄靄,照在她身上如夢幻一般。
靈越一步一步,宛如腳下踩着憑空而出的蓮花,緩緩走上華美裝飾的廳堂,泛着淡淡銀紅色光澤的曳地長裙,輕輕掠過光潔的地面,如同行雲流水。
她在華堂中央站定,低垂的目光不動聲色掃過廳堂之中前來觀禮的世家夫人和小姐們,越過重重衣香鬢影,終於落定在父親身上,父親面帶微笑,與母親並肩坐在堂上,凝望着她的目光裡滿是慈愛,她略顯慌張的心,頓時安定下來。
這是她十五歲的及笄禮。
十五歲的光陰,恍若流水,將一個頑童洗滌成如花似玉盈盈而立的少女。
她內心既好奇又歡喜。父親請來了德高望重的劉閣老夫人爲她行禮。據說劉閣老夫人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七八個重孫子,五六個外孫,個個幸福圓滿,真是一生福壽安康。
年過七旬的老夫人,髮髻紋絲不亂,面帶着慈軟的笑容,顫巍巍走上前來,在她身旁站定,繡珠早捧着白色的玉盤等候在一旁,盤中的碧玉簪晶瑩翠亮,光澤離合。老夫人將那玉簪輕輕拿起,端詳片刻,小心翼翼地插在她的心字髮髻之上。及笄禮成,廳堂裡的祝福聲聲,綿綿不斷。
她擡起低垂的頭,緩緩轉身,望向父親,他的眼睛裡帶着幾許驕傲,隱隱水光閃爍。而站在他身側的母親的眼眸裡少見地流露出一種別樣的溫柔。
“靈越,你終於長大成人了!”父親的聲音竟有哽咽,“變成了一個如此聰慧美麗的姑娘,爲父很欣慰,很欣慰!”母親嘴角噙着笑,輕輕扯了扯父親的袖子,“老爺,這麼多人呢,可不要讓人看到了笑話。”
靈越凝視着父親,發現他近年來頭髮竟然白了不少,眼角起了一道道皺紋,而昔日如芝蘭玉樹般挺拔的身材,也開始佝僂起來。
她心裡一酸,險些要落下來淚來,強忍住道:“爹爹,女兒以前不懂事,總讓父母擔憂,如今女兒成年,不會再讓父母勞心了。”手中忽然一暖,卻是母親握住了她的手。
靈越有些訝然地看着母親,母親眼睛裡帶着微微的笑意望着她,她的手那樣地細膩溫熱,在那一瞬間,長久以來與母親隔閡的那道牆好像消失了,歡喜就那麼洋洋灑灑地襲來。
忽然,母親的手宛如利爪一般,捏得她生痛無比,她驚恐地望向母親,母親表情猙獰來,如癲似狂,發出桀桀的笑聲,在她耳邊狂呼:“殺人兇手!你是殺人兇手!”
一時間周圍的一切飛快地旋轉起來,時光裂成了一塊塊的碎片。她在碎片中奔跑,卻怎麼也跑不出那座巨大的迷宮。
忽然聽到父親帶着笑意輕聲喚她:“靈越,你又在亂跑什麼呢?跑得滿頭大汗……”
她又驚又喜,回頭望去,父親不知何時端坐在書房裡,正執筆作畫。手邊放着他最愛的一個雨過天青色的茶杯,新沏的花茶猶香,還在飄着一縷一縷的白霧。一切真實得不可思議。
她大步跑向父親,然而一道無形的牆阻攔着她,讓她無法靠近。
她着急地大喊,可是父親充耳不聞。下一刻,一個黑衣人跳下來,用刀頂住父親的喉嚨,逼迫着父親說什麼。父親的手打翻了硯臺,染了墨的手在桌子背面畫下了一個圖案。還沒畫完,寒光一閃,父親的血噴薄而出,灑了她一頭一臉。
她頂着那新鮮的熱腥,忘記了哭泣。
她聽見本郡資歷最老的仵作蔣之龍的聲音,就像隔着萬丈雲端那樣飄渺,又像近在耳邊一樣真切——
“驗:青州人士雲從龍,他殺。死者生前有掙扎症狀,喉管系利刃割斷,一刀斃命。無其他傷口。經驗查,系他殺無誤。”
靈越猛然從牀上坐起,驚懼地喘息着,瞪大眼睛看向漆黑的周遭。
神識似在九天之外,飄飄蕩蕩,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許久,瀰漫在腦海之中的濃濃血色才漸漸退去,她終於想起自己身在無涯山腳下的客棧之中。
半個月前的一個清晨,她離別沈府,馬車自瀘州出發,一路向東,至桐城,又折而向北。她算着日子,離八月十五尚早,七月暑熱,每日行路須避開晌午和午後這個酷熱時段,這樣走一陣,歇一陣,昨日才一路顛簸到了無涯山腳下的小城無涯鎮,找了一家看起來比較乾淨的客棧歇下來。
第二天一早,黑麪矮胖的車伕貴叔,就來向靈越告辭。
“貴叔,這趕了許多天路,爲什麼不多歇息一天,養足了精神再走?”她有些驚訝。
貴叔憨憨地一笑,撓了撓頭,“俺婆娘要生了,這出來這麼多天,俺這心裡放心不下……俺就不歇息了!公……公子,您一個人在外面可要小心呢!”這一路上,兩個人風雨兼程,早已熟絡,他縱然是個大老粗,也看出眼前的公子,其實是年輕的姑娘所扮,只是不知道她爲何要千里迢迢來這個並不繁華的小鎮。她既然不透露,自己也絕不說破。
到底相伴多日,靈越看着貴叔憨厚的臉龐,竟生出一絲不捨,當即往他手裡塞了一大錠銀子,“恭喜貴叔要當爹了,給孩子買兩身衣服吧。”
貴叔略略推辭了一下,喜笑顏開地收下銀子,便急急忙忙趕着馬車回瀘州了。
靈越吃過早飯,便向掌櫃打聽如何去無崖山。
掌櫃是個笑嘻嘻的老頭,花白的鬍子一大把了,見她打聽無崖山,樂呵呵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去不得啊,去不得。”他連連搖頭,似乎這還不夠,又連連擺手。
“爲什麼去不得?”靈越皺起眉頭,望着他發白的臉。
掌櫃看了看四周,示意靈越附耳上來。
靈越低下頭,他湊到耳邊輕聲說,“山上有鬼!”
“什麼?”靈越不覺大聲重複,“山上有鬼?”
頓時刷刷刷的目光齊齊往靈越射來,令她頗覺尷尬。
掌櫃的臉上露出懊悔的神情,連忙噓了一聲,裝作若無其事打着算盤。。
“掌櫃的,鬧什麼鬼?”靈越忙低聲問。
“你是外地人吧?你沒聽說過無崖山上十幾年前發生了一樁血案,那屍體啊堆積如山,血流成河啊!”掌櫃眯着眼睛說,“官府查來查去也查不出什麼來,竟成了一個懸案。”
靈越的心哐當一沉,眼前驀地閃現燭光之中,母親那驚恐的臉,她披頭散髮,如癲似狂,一聲聲驚叫:“血啊,都是血!”
她使勁搖搖頭,想將那一幕甩開。
“死的是什麼人呢?”
“誰知道呢? ”他壓低聲音道,“縣衙裡的邢捕頭有次跟我喝酒說漏了嘴,聽他說,死的人裡面好多是女子,穿着一色兒的黑衣,個個生得花容月貌,真是可惜,怎麼都死了呢? 官府判定是江湖爭鬥,管不了,也懶得管,乾脆一把火將成堆的屍體燒得乾乾淨淨!哎喲喲,去看熱鬧的人說,回來幾個月都不想吃肉了……聞到肉味都想吐!”
靈越聽着他低聲的描述,鼻子似聞到那堆積如山的屍體在熊熊大火中所發出的焦臭。
“沒有人看到是誰殺的人嗎?”
掌櫃的眸光閃爍了一下,閉緊了嘴巴,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說,“張大傻子看到了……”
“張大傻子……”靈越低低念着這個名字,“他是什麼人?”
“跟他的名字一樣是個大傻子唄!”掌櫃乾笑一聲,摸了摸鬍子,“傻子的話,誰能信呢?”
“他看見什麼了?”
“嘿嘿,他跟邢捕頭說,殺人的是幾個仙女兒,長得可美了……”掌櫃嗤笑一聲,顯然絲毫不相信那個張大傻子的話,“大傻子怕是想媳婦兒了,還仙女兒呢!仙女兒能殺人吶?”
靈越也笑了,“可不是,這麼巧就被他看到了……”
“那傻子當時在送子娘娘廟前的草垛子裡睡覺呢,居然沒被發現……算是命大。”
“張大傻子現在還活着嗎?”她不經意地問。
“早死了!”掌櫃皺起眉頭,“不然怎麼說他傻? 六月裡打雷,他嫌雷公電母吵鬧,竟然跑在屋頂拿着鐵鍬要去捅天……結果被雷劈了!”
被雷劈了……被雷劈了!靈越忍不住扶額,剛剛有了一絲線索又斷了,就如風中的蠟燭,被無情吹滅。
“還真是傻!”她嘆了口氣,接着問 “原來如此,鬧鬼又是怎麼回事?”
“發生了那樣可怕的血案,這誰敢上山?這一晃好幾年過去了,有樵夫上山砍柴,回來就嚇破了膽,都說無崖山上陰風陣陣,山谷裡總響起女子的哭聲呢!”掌櫃的臉白了一白,忽然疑惑道,“公子,你去無崖山做甚?”
“我……聽說無崖山有一座廟,甚是靈驗。我母親曾經在那燒香許願,後來生了我,現在想起來還未曾還願呢……”靈越靈機一動。
“你說山上那座送子娘娘廟? 那年發生血案,也不曉得哪個天殺的,竟將廟也放火燒了。虧得我們發現得早,趕過去救火……如今只剩下半邊破廟了,廟裡的姑子們跑的跑,死的死,天曉得如今還有香火沒……”掌櫃搖搖頭,扒拉了一下算盤。
“那可如何是好呢?”靈越露出一副爲難的神色。“我還是想上山看看,在菩薩面前燒幾炷香,圓了母親的心願。”
掌櫃摸着鬍子,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