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白看着靈越的頭靠在肩上,呼吸隱隱相聞,身體不覺一僵。他正要將她推開,忽見她長長的眼睫如蝶翼一般微微抖動,眼下有隱隱的烏青,看來是疲勞之極。他在心裡嘆了口氣,依舊端坐不動。
靈堂上的白燭滴着眼淚,慢慢燭身剩下了一半。香爐裡不知道何物發出霹靂巴拉一聲脆響,靈越猛然從睡夢中驚醒,朦朧的眼睛忽然對上慕容白沉靜的雙眸,當下清醒了一半。
天哪!
她剛纔居然靠着慕容白睡着了!
她的臉騰地燒起來,羞愧地看着慕容白的神色,慕容白轉過臉去,只是拍拍衣衫,不發一言,脊背挺得筆直,似不知疲倦。
她慢慢站起,往後一看,不覺愣住了。
龍吟和龍泉歪靠在牆壁上,似睡非睡。李可人閉着眼睛靠在眉月身上,看不清臉龐。高君玉……咦,高君玉和小吉祥都不見了!
她慢慢站起身,只覺腿腳發麻,往堂後剛走了幾步,龍吟便起身過來詢問,“少夫人,可是要去更衣?”
靈越沒想到她如此警醒,只得點點頭,“正是,你可知道便所在哪裡?”
“從穿堂出去,走過中庭右轉便是,不如奴婢帶你去?”
“不用了,我一個人去就好了,滿堂香火薰得我頭昏眼花,順便透口氣。”
龍吟看出少夫人不願自己跟隨,當下點點頭,“那少夫人請便。”
靈越一走到中庭,夜風習習,帶着幾分寒意,將充斥於鼻端的煙火之氣吹得無影無蹤,腦海之中頓時清明起來。
今夜無月,暗沉的庭院,只有數盞白色燈籠閃耀着光暈,照得樹影朦朦朧朧。
她扶着一棵枇杷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黑暗之中一個聲音遲疑地響起,“是……弟妹嗎……”
腳步沙沙,一個頎長的身影在樹間轉了出來,朦朧的燈光照着他的眉目,憂鬱之中,略有一絲滄桑。
“原來是葉大哥……”她略略驚訝,先前見他在靈堂之上,想不到此時竟在庭中。
“弟妹,葉歡早就聞弟妹之名,今日一見,弟妹與小白果然是天作之合,十分般配。”
“大哥過獎了。大哥此次是從何地而回?”她審慎地問。
“從青州。”他輕輕回答。
靈越心頭一震,青州啊!她生於斯長於斯的青州。不知道雲府中人是否安好?
“青州是個好地方……”她喃喃地說。
“弟妹去過青州?”他隨口問道。
“沒有……我當年跟着父親去過很多地方,唯獨沒有去過青州。”她咬住了嘴脣,面上一片雲淡風輕,“父親倒是去過,說青州人傑地靈,是個好地方。”
“原來如此……”白燈籠在風中搖動,慘白的光在他臉上一閃一閃,顯得他的神情更爲蕭索。
靈越想起那長眠於地底的紅顏少女,悲憫之意浮上心頭。她不禁望着庭中的假山,夜風穿過太湖石間的罅隙,嗚嗚作響,似有萬千怨靈藏身其中,哀嚎不已。
葉歡低沉的聲音響起,“令尊如今尚未有下落麼?”
她微微一怔,隨即領悟到他說的是裴之翠的父親裴應元。說起來她對裴應元的事幾乎一無所知,只知道他三年前失蹤,下落不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她輕輕搖了搖頭,“我和母親多方打探,官府也曾張榜尋人,奈何一直沒有消息。”
“裴總鏢頭當年是條鐵錚錚的漢子,一諾千金,急公好義,黑白兩道都要敬上三分,大風鏢局在江湖也是赫赫有名,想不到竟會出那件事,真是令人扼腕嘆息……”
那件事?到底是什麼事?靈越壓抑住心中的好奇,絲毫不敢流露出不知情的神色,只是順着他的話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莫非這是我們大風鏢局的天命?”
“原來,弟妹相信天命之說……”他似有訝異,語聲之中帶有一絲憤然,“我卻不信那是她的天命……”
“你……你至今不能釋懷麼?”靈越輕輕嘆了一口氣,“逝者已矣,他們不過是離開了我們的身邊,卻住進了我們的心底,日日相伴,從未真正地離開……”
“是麼……”他不覺重複着兩個字,“真是如此……”
“是的……”她無比肯定地說,熱淚悄悄涌上眼眶。
葉歡靜默良久,忽而說,“多謝弟妹開解。”
她垂下眼,素白的袖子輕輕擦過臉頰,不動聲色抹去一絲晶瑩。
又有腳步快步走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左右輕輕呼喚:“小姐,小姐!”
靈越回過頭一看,裴之翠正站在樹影底下探頭探腦。
葉歡眉心微蹙,“這是弟妹的貼身丫鬟麼?弟妹已經嫁到慕容山莊,稱呼還是改過來好,我老弟的脾氣我還是很瞭解的……”
“大哥提醒的是……”靈越苦笑,兩人彼此心領神會。
“弟妹,我回靈堂了。”
“大哥自去便是。”
靈越微微頷首,看着葉歡的身影消失在穿堂。裴之翠立刻衝了過來,“剛纔葉歡跟你說什麼?”
“沒有什麼,說了幾句閒話而已。你跑哪兒去了?”她輕描淡寫。
“你猜……”
“懶得猜,你想說就說,不說便罷……”靈越瞥了她一眼,轉身欲走。
“哎喲,我的少夫人,怎麼脾氣見長?”裴之翠忙拉住她的袖子,神神秘秘地說,“我方纔去了慕容白的書房。”
“你……”靈越驚訝出聲,隨即壓低聲音,“我的大小姐,你去慕容白的書房做什麼?”
“你絕對想不到……我是跟着高君玉去的。”
“高君玉……”靈越驀然想到身後的空蒲團,感覺一絲怪異,“你跟着她幹什麼?”
“我哪兒有跟着她……我本來是出來更衣,忽然看見高君玉靜悄悄一個人轉過穿堂遊廊,連個侍女都沒帶,感覺神神秘秘的……我一時好奇心起,就跟着她咯!”裴之翠眨眨眼睛。
“說下去……”
“她走得很快,身形又靈動又飄逸,單看她的背影,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裴之翠說着說着,瞟了靈越一眼。
“咦,你贊她便贊她,看我做什麼,莫非在暗示……我是個沒有魅力的女人?”靈越白了她一眼。
裴之翠撲哧一笑,“那倒不是,不過你跟她比起來,她是一個女人,你不過是小孩子罷了……”
女人才有風情可言,小孩子只能說美麗可愛,缺少一種誘惑人心的力量。
靈越領悟她的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高君玉的確是個很有味道的女人,連慕容白都對她動了心。說說你的發現吧……“
“我對自己的三腳貓功夫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只敢遠遠地尾隨,絕對不敢靠近半分。我在遊廊上,看到她很快就到了那日慕容白引你去的藏書樓,令我驚訝的是,她是直接飛身上去的……”
“飛身上去?”靈越眉毛一挑。
“我以爲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不錯,方纔她還在站在樓下的假山上,此刻已經在藏書樓的露臺上了,藏書樓只點着兩盞燈籠,一片昏暗,我之所以看得那麼清楚,是因爲她身上的一身孝服,縱使燈光昏暗,也十分打眼……”
“等等,讓我想想,你的意思是,高君玉會輕功?”
“照我的所見,應該會……”
“這個平時倒沒看出來,不知道高君玉的孃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如果父母兄弟也是武林人士,學一些武功,倒是不稀奇。”
“不錯,能將女兒嫁入慕容山莊這樣的武林世家,想必高家也是有幾把刷子的。我雖然驚訝倒沒多想。但是等我屏住呼吸悄悄上了樓,望書房裡一看,發現她正在裡面小心翼翼地翻找什麼……”
“這倒奇怪了……”靈越思忖,忽然想到慕容白所說的那件寶貝,心中一絲靈光閃過。
“是啊,她到底在找什麼呢?”裴之翠蹙起長眉,輕聲低語。
忽而隱隱幽香隨風而至,靈越忙拉拉裴之翠的衣袖,悠悠地說,“出來透一口氣,果然舒服多了,小吉祥,我們回靈堂吧!”
裴之翠應道,“好的,小……少夫人!”她來時聽見了葉歡所說的那句話,不得不改口。
靈越笑笑,往穿堂走去。穿堂高挑的雕樑之下,懸着數盞白燈籠,在風中搖搖晃晃。燈下立着一個窈窕的身影,風姿綽約,素衣飄動,星目之中,似有光芒,又似含笑。
“高妹妹……你也出來了?”靈越朝她微微頷首。
高君玉鬢上一縷垂落的髮絲,被風吹得激盪不已,她擡起手指,輕攏着鬢髮,那纖手……那柔發……那絕代的風姿,都似有一種魔力,令人沉醉。
“少夫人,今日累壞了吧?”她緩緩走來,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輕輕挽住了靈越的手,似是又熟稔,又親近,自然至極。
靈越略有驚訝,忽感兩道銳利的目光掃了過來,她轉頭望去,慕容白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穿堂門口,眉目深深,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大步走過穿堂,三個女子一起側身避讓至一旁,他走了幾步微微一頓,溫和喚道,“君玉……”
“是,少主……”高君玉溫柔迴應,眼風卻偷偷看了靈越一眼,跟了上去,兩個人並肩走出穿堂,一個身材高大如喬木,一個身量苗條如垂柳,雖然都穿着一身縞素,卻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旖旎。
“他們好配啊!”靈越喃喃地說,忽然腰上被人捏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