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心低頭一看,熱手巾上沾染黃黃黑黑淤泥一片,他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也懶得洗了,索性信手扔到窗外。
他回過頭,只見自家的公子,半閉着眼睛,隨着馬車的顛簸一晃一晃地,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沒有。
寸心將火爐移攏到靈越身邊,炭火陡然炸開幾點霹靂的紅火星,嚇了他一哆嗦。他溫上一壺酒,將靈越擡起頭來,勉力餵了了幾口。那酒本有些辛辣,剛一入口,靈越便連連咳嗽起來,蒼白的臉逐漸顯出酡紅,不多時酒勁上來,沉沉睡去。寸心袖着手,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卻只聽見外面寒風呼嘯,頓感百無聊賴,在馬車的搖晃中,打了幾個呵欠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到了傍晚時分,車子緩緩駛入廬州城,又穿街走巷晃悠了半天,終於停下來,原來沈府到了。靈越早已醒來,只是依舊昏昏沉沉。
沈府的下人早就得了消息,已經在門口候着了,身上都落了一層白,個個如雪人一般。眼見着一輛馬車仿若一個黑點,慢慢變大,軲轆聲也由遠及近,衆人大喜,一迭聲道:“大公子回來了!大公子回來了!”早有靈醒的下人一溜兒煙進府去通報了老爺夫人。
地上已經積了尺厚的雪被,沈庭玉下了馬車,剛一落腳,靴子便深深陷進軟綿的雪地裡,提起來是兩個深深的腳印。他走了兩步,若有所思地停了下來。寸心架着靈越,也慢慢下了馬車。
從溫暖如春的馬車下來,凜冽的夜風如刀,頓時將靈越從一片昏沉中清醒過來。她微微睜開眼,只見一座富麗堂皇的府第大門半掩,兩側的廊柱上尚掛着裝點新年的大紅燈籠,燭火燒得正旺,在風中紅光閃爍,映得雪地裡也是一片紅火火。金光閃閃的匾額上,鐫着兩個斗大的字:“沈宅”,似是出自當朝第一書法家歐若蘭的手筆,渾厚天成,遒勁有力。
那位大公子駐足不前,一張看不出表情的臉在燈光裡明明滅滅。寸心遲疑了半響,輕聲打斷了公子的思緒:“公子,這人怎麼安置?”
沈庭玉方將目光收回,眸色裡一片淡然。
“帶回香浮居,請個大夫好生照看吧!”
靈越透過雙睫,只見那沈宅此刻大門裡黑影重重,夜色朦朧,宛如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
那位大公子,終於輕輕拂去身上飄落的雪花,將單薄之軀送入其中,宛如走進了一場宿命。
代漏五更寒。
分不清是雪光,還是天光,透過潔白的窗紙,照得一室燦然光亮。靈越從噩夢中醒來,恍如隔世。
她在溫軟舒適的棉被裡,一動不動,冷眼打量着四周。頭頂上掛着水墨畫綾帳墨色鮮明,質地綿密,顯然是新換的。牀前的矮几上,擺着一尊粗陶美人花瓶,裡面插了幾枝新折的老梅,暗香襲人。
南牆上掛着一幅畫卷,畫中似秋初的富春江,水光粼粼,兩岸峰巒起伏,紅楓蒼木,疏密有致,更有村落人家等散落山間江畔。
靈越又將目光移到闊大的窗臺上,那裡擺着一溜兒的花盆,都是雪浪紋素淨的甜白瓷,盆中所植的不知是什麼品種的花木,也不怕冷,這滴水成冰的雪天,葉子愈發青綠,竟像要滴出顏色來,襯得滿室愈發窗明几淨,暗香幽幽。
————看來這是沈府的客房,處處十分精緻,勝過普通人家的正房。
怔然間,聽到門被輕聲推開,一個小丫鬟端着洗臉盆走了進來,冷不防對上靈越的雙眸,先是一愣,接着慌忙將面盆往架上一放,十分欣喜,一疊聲地叫着:“他醒了,他醒了!”像一隻喜鵲般歡天喜地飛出門去。不一會兒,一個大丫頭模樣的少女笑意盈盈地走進來。
“喲,你醒了……”
少女十七八歲的年紀,容長臉兒,舉止溫柔,微笑之中略帶一絲羞澀。
她看了一眼架子上的水盆面巾,輕輕搖搖頭, “這個小喜咋咋呼呼的,你還沒梳洗吧?”
原來那個一團喜氣的小丫頭,名喚小喜。倒是人如其名。
靈越對她微微搖頭,拉着被子捂緊胸口,低頭一看,自己身上還好只有粗藍色棉襖被脫掉了,中衣小衣幾層衣服都好好的,不由得暗自舒了一口氣。
“這位姐姐……”她猶豫着開口,“昨日半是昏迷,不知道是誰從雪地裡救了我,還望姐姐告知一二,我好前去答謝。”
她雖然聲音嘶啞,但是用詞文雅,倒叫那少女微微一怔。
“客氣了,我叫珍珠。你叫我的名字就好……”少女的聲音清脆動聽,正如大小珍珠落玉盤,“這裡是瀘州城沈家,你應該聽說過吧?”
瀘州城沈家?難道是……她的心突突跳起來,想不到兜兜轉轉竟然進了瀘州城第一首富沈萬山之家。傳說沈家以海外貿易發家,如今掌管漕運,遍地田產,富可敵國。
她微笑着點點頭,“沈老爺乃是瀘州城的財神爺,聲名遠播,人人知曉。那就救我的人,可是沈大公子?”
珍珠的眉目之間流露出別樣的溫柔,“正是,大公子從靈山寺回來,正巧救了你。你呀,真是命大,遇到我家公子這樣的好心人。”
靈越想起昨夜燈下大公子那略顯疏淡的臉,心想,出生在這樣的大富之家,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爲何他看起來那麼憂鬱呢?
正想着,外面傳來細碎的腳步聲,人未到,一個聲音清朗朗地先到了,“珍珠,你也在啊? 那人醒了沒有?我帶了楚大夫過來看看。”
珠簾被一隻纖纖的玉手卷起,一個十分俊俏的少女走了進來,眉眼彎彎,活潑靈動。後面跟着一個年約五旬的男子,提着一隻藤編的藥箱,身着灰色的厚棉袍,十分儒雅。
靈越心中一緊,當下婉言謝絕:“兩位姐姐,我昨天不過是趕路過於勞累了,哪裡有什麼病?不必勞煩這位老先生了。”
那楚大夫聞言,看了一眼她黃黑斑駁的臉色,“有沒有病,待老夫診脈便知。”
靈越暗暗叫苦,她一路追尋錦娘,爲了安全起女扮男裝,凡事小心翼翼,唯恐露陷招惹麻煩。這大夫一看就知是經驗老到,只需捉一下脈,便知自己是女兒身。她可不願意在此節外生枝,當下腦子飛快運轉起來,想着如何推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