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一股濃濃的藥味,一個聲音忽然闖入耳鼓:“劉大夫,你來了!你快來瞧瞧,我娘昨夜咳了半宿,總是做噩夢。那安神的藥,吃了也總是不見效啊……”
是哥哥雲隨風的聲音……
還記得臨走時,他擔憂又無奈的目光。靈越擡起頭來,卻怔住了。不到兩年,哥哥已經長成了一個英武壯實的漢子,那濃黑的眉毛,略厚的嘴脣,飽滿的額頭,跟父親越發相像。身旁站的婦人可是嫂嫂?正當桃李之年,正在調理湯藥。
父親……靈越心中一陣絞痛,她低下頭去,不讓眼中的水霧凝集成珠。
“老夫人這是心病啊,心病總要心藥醫。《皇帝內經》有云,‘愁憂者,氣閉塞而不行’,故‘治鬱先治氣’。老夫人還得放寬心胸,否則老夫開出的疏肝散鬱之藥,終是治標不治本啊。”劉大夫嘆了口氣,在牀前坐了下來。
繡珠將簾帳略略挽起,露出老夫人瘦削的手腕,擱在金絲枕上,令劉先生把脈。
“繡珠,將帳子都挽起來吧。”一個疲憊虛弱的聲音從簾帳之中傳來,“行將就木之人,也不顧及這麼多了。”
繡珠將簾帳捲了起來,雲夫人的面容一點點顯現出來,卻是形容蕭索,昔日的風華早已看不出一絲一毫。只是一雙眸子,依舊雪亮,流轉之間,還能想象出當年的氣勢。
這雙眼眸曾經在深夜的噩夢之中逼問着靈越,令她夜不能寐。此刻,冬日的陽光透過西窗,在地上投上一層光影,落在靈越的身上。她聽到自己心中的聲音,這個聲音在低低地問:靈越,牀上的這個女人,你曾經努力靠近,十五年之中,她不曾真正地將你當作自己的女兒,那麼絕情地將你趕走,令你流落江湖,如今她疾病纏身,你是否快意?
“不……”她輕聲地回答,不知不覺發出的聲音,頓時引來衆人的注意。
雲夫人的目光射了過來,她緩緩坐起身體,打量着靈越。
劉大夫忙笑道:“這是新收的小徒,沒見過世面,驚擾了夫人,還不給老夫人賠禮?”
靈越正要福身,驚覺之下,改爲拱手:“小可驚擾夫人,還請夫人勿怪。”
她將聲音壓得又粗又低,衆人只道是個年輕的後生,不以爲然。只是她卻感到雲夫人的眸光時不時掃來,令她如同鋒芒在背。
劉大夫開了藥方,又囑咐了幾句,無非是多走動一下,不可煩悶鬱結在胸的話。
靈越背起他的衣箱,正欲跟着出府,雲夫人忽然出言道:“我見這位小哥眉清目秀,甚是合我的眼緣,若是有暇,可否陪老身閒話幾句?”
劉大夫暗叫不好,只得硬着頭皮婉拒,“小徒頑劣,恐怕衝撞了夫人……”
雲夫人含笑而視,不容拒絕,“隨風,請劉大夫在前廳稍等片刻。繡珠、昭容,你們不用在近前伺候。”
自從雲老爺去世之後,雲夫人一病不起,性情不定,一子一女卻極孝順,不敢拂逆其意。下人們也不敢多話。她此刻留下靈越敘話,衆人雖覺奇怪,都不多問,一時各自去了,房中只剩下靈越和雲夫人,兩人默然相對。
窗外的雲朵卷舒,陰晴不定的流影在靈越的腳邊閃爍。她盯着忽明忽暗的影子,忘記了呼吸。
雲夫人一直凝視着她,沒有說話,片刻才長長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
“你長得真像我的一個女兒……”
靈越心頭一跳,擡起頭來,正碰上她的眼眸,意外的和煦。
“小生何幸,竟能長得像令媛……”她喉間不覺涌起微微的酸澀。“令媛乃是大家閨秀,想必已經嫁得如意郎君,富貴又安康吧?”
雲夫人緩緩地搖搖頭,“我說的是,是另一個女兒。”
“哦?”
雲夫人望着空中的一處虛無,又似望着某一個人,“我的這個女兒,生下來命運多舛,及至長成,多智近乎妖,老爺愛之如珍寶,我卻視她如禍害。”
靈越咬緊了嘴脣,等待她說下去。
“老爺被賊人所害,我不怪賊人,卻責怪她,怪她給我們雲家帶來了災難……我那時怒火攻心,竟將她趕出門,任其自生自滅。”
“夫人痛失親人,難免做出非常之舉,你那女兒在你跟前長大十餘載,想必只會念着你的撫養之恩,絕不會有怨恨之舉……”是的,她對雲夫人沒有絲毫的恨意,只有滿心的愧疚與自責。
“真的麼……”雲夫人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她不會恨我?可我睜眼閉眼,就看到老爺的亡魂在我面前,他指責我,對女兒如此無情無義,枉費了他的一腔用心……我雖將那孩子趕走,卻是日夜憂心,若是她有個三長兩短……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見老爺?”
溼熱的眼淚滾落下靈越的面頰,她強忍着,含着微笑,望着雲夫人,“十餘年恩情,豈是說斷就能斷的?那孩子自是知道夫人乃是在氣頭之上,如今知道夫人爲她日夜懸心,並非不聞不問,自會感念夫人。只願夫人解開心結,玉體安康,他日有緣,自會重聚……”
雲夫人淚流滿面,從牀榻之上坐起,顫巍巍抓住靈越的手,“你說的都是真的?不曾怨恨於我?”
她的手已不復當年的滑膩,如同失去水分的木柴。身上也沒了兒時常常聞見的清幽,而是又澀又苦的藥香。
父親的死,改變了靈越的命運,又何嘗沒有改變她?
靈越一時百感交集,她凝望着雲夫人,搖了搖頭,“說從不怨恨,是假的……”
雲夫人的臉在剎那間失去了血色,失魂落魄,“我對你如此絕情,你恨我怨我,也是理所應當的……”
一個柔軟的身軀忽然依進了她的懷抱,“我只怨恨過你,爲什麼從不肯讓我叫你一聲娘……你知道從小到大,我多想叫你娘嗎?”
雲夫人再也人忍不住痛哭,“是娘錯了,娘錯了!娘這一輩子做得最錯的事,就是將你逐出雲府……我日夜追悔,卻是悔之晚矣。我懸着一顆心,時時刻刻惦念着你去了哪兒,可吃得飽?可穿得暖?遇到歹人可怎麼辦?你爹也日夜責怪我,怪我辜負了他的心,令他死不瞑目……”
“娘啊……娘……”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又有多少痛苦,盡在這一聲聲的呼喚之中,化爲流淌的熱淚。
雲夫人良久才平靜下來,端詳着靈越,“我方纔聽到你的聲音,還以爲是自己在做夢。再見到你的樣子,你縱然換了男裝,塗黑了臉色,我還是立刻就認出了你。你長高了許多,出落得越發美麗動人,跟我想的一模一樣。這兩年來,你去了哪裡?怎麼會知道到這裡來?”
靈越長話短說,隱去那些痛苦的經歷,只說自己去了瀘州沈伯伯家,偶遇故人,方知雲家已隨雲隨風進京,自己在街頭撞見了繡珠抓藥,方纔喬裝進來探看。
“你既然回來了,就在家住下吧。”雲夫人抱緊了靈越,宛如抓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娘對不起你,只想餘生好好彌補你。”
“娘,我不怪你。只是眼下,我還有要事要辦,現在不能留下……”若是留下,只怕還會給家人帶來禍端。
雲夫人吃了一驚,“你要走?要去哪兒?”
靈越本想說“我已經知道了是誰害死了我爹……”又怕雲夫人又心情激動,只得說,“我要先出京一趟,接我娘,等接到了,再來京城相聚。”
雲夫人未免驚訝:“你找到你的親孃?”
“嗯!”靈越點點頭,她會找到的,一定會的。
“出京可有人相伴?可要你哥哥派人護送你去?”
“有人相伴,娘不必擔心,也不用勞煩哥哥了。”她溫柔一笑,眉宇之間卻流露出一絲堅毅和果敢。
雲夫人看在眼裡,只覺得從前調皮任性的小姑娘已經長大成人,長成了一個獨立勇敢又有主見的女子。這個女子令她感到陌生,卻油然滋生出一種驕傲。
她心中塊壘已消,只覺神清氣爽,一掃抑鬱之色,正要叫隨風前來,靈越忙止住了她,“娘,待到回京之日再相認吧。”
雲夫人不明所以,但見她神色凝重,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早去早回,記得回京捎個信兒。”她依依不捨地將靈越送到門口,“出門在外,凡事多加小心。”
她的叮囑聲聲,一直順着風飄了很遠。
靈越到了前堂,不由得頓住了腳步。劉大夫一邊喝茶,一邊欣賞堂上的字畫。哥哥雲隨風在堂下卻被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團團圍住,原來是她的侄子致中和侄女致柔。走的時候不過三歲如許,如今已到哥哥的胸口。
致中皺起眉頭,拉着哥哥講理,“爹,致柔不講道理,說好了圍棋下輸了不能哭……我才贏她一目,她又是哭,又是踢我!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致柔立時反駁,“爹,你聽聽哥哥說的什麼混賬話?我是女子,那娘是不是女子?奶奶是不是女子?莫非娘和奶奶都難養了不成?往大了說,當今皇后和皇太后是不是女子,是不是也難養?竟將尊長與小人同列,豈非不孝不忠,十分混賬?”
她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卻是伶牙俐齒,靈越彷彿看到自己的影子,不覺微笑起來。她哥哥卻是頭痛不已,指着兒子,“你說的對,下棋得有風度……”又趕緊指着女兒,“你說得也對,哥哥的話十分混賬……”兩個孩子一怔,卻是各自難以心服,一時又吵起來,他只好趕緊連聲喚來妻子,“昭容!昭容!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