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以鮮活狼心爲主,七寒七熱之花爲輔,以人血爲藥引的神藥,救了姐姐的性命,也將姐姐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全都是我的錯,錯到無可挽回,錯道覆水難收。
“姐姐!”我悽惶地又叫了一聲,眼淚滾滾滴落在衣衫之上。
姐姐恍若不聞,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接着定在了懷裡的嬰孩身上。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一個微笑,美豔至極,足令任何人恍然失神。
她的聲音暗沉而分明,“這就是你和飛揚的孩兒嗎?”
我抱緊了孩子,猶豫着,不安地點點頭。
她凝視着孩子,神情專注,好像要將他刻進心裡,良久說道:“眼睛跟飛揚一模一樣。”
她的聲音出奇地平靜而溫柔,可是越平靜,越溫柔,我越是忐忑,不知道她到底要如何處置我這個罪人。
“飛揚呢?”她終於問到了這個問題。
“他……他……”我艱難地回答,“他帶着護衛去了密林禁地……”
她聞言,神情一點也沒變化,只是加深了那個微笑,明豔奪目,如同霞映澄江。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個卑鄙的小偷,偷走了本應屬於姐姐的一切。
她一定感應到了我的所想,不然她怎麼會帶着那樣令我害怕的微笑,輕蔑地說,“不錯,玉煙,你是個小偷!”
我的身體微微顫抖着,死死地抱住融兒。她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我的手,輕張朱脣,終於給了我最後的判決:“玉煙,我的好妹妹,是時候將一切還給我了!”
說罷就一掌擊在我的肩膀上,我的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來,發現就躺在這張牀上,紗燈閃爍,宛如夢境。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這並非是醒來就消失的噩夢,我看到一雙眼睛恨恨地盯着我。
我的姐姐就站在我的身邊,居高臨下地凝望着我,那一雙閃着寒光的眼睛,好像蘊含着無窮無盡的怨恨。
我摸了摸周圍,只有我一個人躺在這繡牀之上。“姐姐,我的孩子呢?我的融兒呢?你把他藏到哪兒去了?”我慌了,大聲地問她。
“你的融兒? 那本來應該是我的融兒吧!”她冷笑一聲,“你不是很想成爲我嗎? 你今日就要如願以償了!”
“姐姐,你要做什麼?你把融兒還給我,我求求你!”
我聲嘶力竭地哀求她,求了千遍萬遍,求她把孩子還給我,可她充耳不聞,臉上帶着冰冷的微笑,指着牀上的鴛鴦枕說,“好妹妹,你不是一直想成爲姐姐嗎?你如此爲姐姐着想,找來奇藥爲姐姐續命,姐姐怎麼能不報答如此大恩呢?從今以後,妹妹就在這世外桃源之中,替姐姐好好地活着吧!惟願你活到長命百歲,一定要死在姐姐的後面啊!”說到後來,已是咬牙切齒。
我的姐姐,她恨我!
她當然有理由恨我,我每在這裡過一天,就能體味到恨意有多深。
思君如明燭,煎心且銜淚。
她當年在地牢中,也如我一般吧? 日日夜夜,年復一年,掛念我的的孩兒,惦記着爹爹,思念着飛揚。
我本以爲會在此幽居終老,沒想到,今日竟會在此遇到你們。
莊玉煙幽居地牢,許久不曾與人說話,初時聲音嘶啞模糊難辨,晦澀難懂,漸漸流利,與常人無異。
這大段深埋於心底的故事,本是詭異奇絕,驚世駭俗,被她以極平淡至極的口吻娓娓道來,似乎消弭了當時的驚心動魄,如同一塊石頭投入池塘,不聞當時的巨響,只看到那一圈圈盪漾開來,到達岸邊時,只餘下淺淺微瀾。
靈越凝視着她微微濡溼的眼角,那裡幾道深深的皺紋,如同菊瓣伸展,在明燈之下,若有若無地閃爍着幾絲晶亮。
這昔日的美人,困在這地牢之中,縱然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她如同一朵失去水分的蓮花,只剩下乾癟的花瓣,只能從那若有若無的殘香之中,想象當日亭亭的風姿,絕世的芳華。
“原以爲這輩子就要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了,初時尚且自言自語,後來十天半月也不說一句話。如今跟你們說的話,加起來比過去十年還多。”莊玉煙感應到她的目光,蒼白的臉上浮出疲憊至極的微笑。
“莊夫人,還是歇息一下吧。”靈越的目光不忍去看她花白的髮絲,伸手想扶莊玉煙坐在牀上。
她幽幽的眸光輕輕掃過靈越憔悴卻依舊嬌嫩的容顏,微不可聞的聲音嘆息道:“如今,只有你們還叫我一聲莊夫人。”
她就着靈越的胳膊,從梳妝檯前起身,走幾步躺倒在錦繡鋪就的繡牀上,用手支頤,看着遠處波瀾不驚的寒潭,一聲不響。
洞中陰涼至極,十幾盞紗燈光如幻影般照過來,落在莊玉煙蒼白如雪的臉上,恍惚不已。她似遙想起少年舊事,與莊玉明極其相似的臉上微微泛起極淡的紅暈,如經了風雨過後的桃花,讓人無法忽略她當年的芳華。
靈越心下感嘆,將目光流轉,發現路小山仍不死心,正在洞中四處查看。
他敲了敲玄黑色的巖壁,巖壁發出梆梆梆沉悶的聲響聲。他難以置信道:“這巖壁乃是花崗岩,堅不可摧。”不免垂頭喪氣。
稍息片刻還是不甘心望着頭頂,心中似乎默算離地距離。忽然提起真氣,奮力一躍而上,身如飛燕般,眼見湛湛夠頂,便落了下來。
他不死心,又試了幾次,如同無枝可棲的鳥兒,終究墜落下來。
靈越看着他額上沁出的細密汗珠,如同荷露,剋制想要爲他拭去的衝動。她猶豫着,忍不住道:“太高了,且無處借力,那洞口又小,別說是你,恐怕連我都過不了。”
路小山氣力用盡,躺倒在地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上天不行,入地也不行,莫非只有等死?”
靈越凝眉,想起曾經翻看的一些書,不願意就此偃旗息鼓,“自古機關算盡,必留一線生機。這裡肯定還有另一個出口。”
她的聲音雖然微弱,卻有一種難言的溫柔,那是在路小山面前不曾流露過的神色。
路小山的心如同春天的花一般盛開,盪漾着別樣的情思。他無法控制這樣的情思,便任憑它奔涌眼底,“阿越總是聰明,難道你還懂機關術不成?”
什麼?阿越?這麼親暱的稱謂令她的心頭如同鹿撞,耳根火辣辣燒起來。
她羞窘地擡起頭,想要罵他油嘴滑舌,可是撞到他的目光,不由得一怔。
他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樣溫柔。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湖,卷着漩渦,要將她吸入。
“你……”對着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眸光,她無法說出任何狠心的話,只得咬緊了嘴脣,輕不可聞地說,“做甚麼要這樣叫我? 怪怪的。”
“我覺得很好啊……阿越!”他輕輕地又喚了一聲,帶着令人心神悸動的溫柔,“阿越,真好……”
他躺在岩石上,靈越蹲在他的一側,這樣的四目相對,一時時間似乎停滯下來,只有紗燈的光影輕輕晃動,山洞裡一片靜寂,只有偶爾粗重的呼吸,間或碰觸的衣襬。
“阿越……”他喃喃地重複這兩個字,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稱呼,眼裡蘊藏着暖暖的笑意,就像九月的陽光。
她微微轉過臉,正要站起來,卻感到一陣天昏地轉,耳朵發出一陣巨大的轟鳴。
“阿越!”他的聲音就像來自天邊,虛幻而飄渺。
她費力暈眩的雙眼,看了一眼,恍惚之中落入他溫軟的懷抱。悠悠過了半天,眼前短暫的黑暗才慢慢消失。
“我沒事,只是起來得太猛了,難免氣血不足。”她羞怯地從他的臂彎中鑽出來。
他那迫人的男子氣息,是如此強烈地撼動着她的心。
靈越避開他的眼睛,獨自對着山洞查看起來。
這地牢本是個天然的溶洞,莊玉煙所處的乾地佔了半邊,臨着一個幽深的寒潭,潭的另一側乃是崢嶸的巨石,他們方纔就是從石頭縫隙裡鑽過來的,通往綜合交錯的地道和密室。 那邊的密道盡頭已然堵塞,空氣又稀薄,想找出路恐怕不易。
靈越蹲在寒潭邊,冥思苦想。
忽然路小山飛身過來,將她拉到一邊。片刻之後,頭頂上又傳來動靜,聽得齒輪響起,頭頂上的洞口又打開,露出一雙眼睛來,那雙眼睛很美麗,透着冷冷的氣息。
靈越和路小山相視一眼,看到路小山的脣在動,似乎在說:“莊夫人。”
靈越點點頭,表示會意。
忽然一聲輕嘆恍如在耳邊響起,莊夫人的聲音清晰如同耳邊:“我的好妹妹,多年不見了!”
她人明明在高高的頭頂,聲音卻在洞中迴盪。靈越頓悟這地牢必有傳音的通道,不必高聲叫喊就可令洞中人清楚聽清洞頂的談話。
莊玉煙猛然在沉思中驚醒,她仰頭望着頭頂,臉色一白,眼神之中,說不清是喜是悲,她輕輕喚道:“姐姐!”
莊夫人一聲嗤笑,遙遙傳來,“真難得啊,你還記得我這個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