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京師已是大雪紛飛,滴水成冰,福建漳州卻暖如陽春三月,入冬之後,也就臨近南洋海貿的旺季,往年這個季節,大多海商都還在忙着休整,保養船隻,但今年,一衆海商都早早動身前來月港,密切的關注月港的動靜。
東興港艦隊在月港實彈演習之後,又在澎湖大敗永寧三衛,消息傳開,所有的海商都爲月港爲東興港捏着一把汗,實彈演習也就罷了,跟朝廷衛所官兵大打出手,而且還大敗朝廷官兵,這事就非同小可了,不知道朝廷會做出什麼反應,會不會封禁月港,征剿東興港。
如今整個大明,就只有月港這一個半公開的私港對外海貿,由不得衆海商們不關心,他們不約而同的提前趕來月港,不僅是爲了打探消息,也隱隱有爲月港助威、壯聲勢的意味,東興港都已經公開跟朝廷攤牌,他們也沒什麼好顧忌的。
至於安全,衆海商根本就不擔心,永寧三衛已經被打殘了,朝廷若是派大軍征剿,月港絕對會提前通知他們的,實際上,月港海面上的海船安全,一直都是月港保證的,如今月港有了東興港這個勢力更大的後臺,他們更無須擔心安全問題。
閒着無事,一衆海商每日裡都是茶樓酒肆輪流轉,一邊打探消息一邊聊着海外的奇聞趣談,月港的主事人謝文昌雖然喜歡喝茶,卻是很少泡茶樓,不過,最近一段時間,他卻是養成了習慣,早點都是在茶樓吃的,因爲每天幾乎都有新的海商前來,這些海商會帶來各種各樣的消息。這不僅是月港需要的,也是東興港需要的。
這一日辰正時分,謝文昌緩步進了一家大茶樓——悠茗閣。這其實就是他謝家的產業,他常坐的位置都給他留着的。落座後,夥計便照例送上一壺他喜歡的童家喬茶,隨後一邊斟茶一邊含笑道:“客官早點用些什麼?”
“照舊。”謝文昌淡淡的說了一句,便聽的鄰座有人道:“聽說有人在東海看到東興港艦隊了,好傢伙,二三十艘弗朗機船,浩浩蕩蕩的從北邊過來。該不會是真的跟朝廷較上勁了吧?”
“這事一早就聽說了,據猜測,東興港是從倭國回來的。”
“倭國?開什麼玩笑,東興港艦隊十月還在月港呢。如何去的倭國?去倭國一般都是五六月間。”
“是啊,這事怎麼看都透着蹊蹺。”
聽到這裡,謝文昌不由一喜,東興港艦隊回來了?這可是個好消息,他們返回的時間如此快。足以說明這一趟航行很順利,看來從東興港去倭國完全不受季節影響!他不由大爲興奮,這不僅是開闢一條航線的問題,這將極大的增加對倭國貿易的次數!難怪胡萬里要急着開闢萬里港,原來是早就計劃將萬里港作爲對倭貿易的港口。
“你還別說。這東興港蹊蹺的事情可不少,就說那火炮吧,東興港光是一支艦隊就是數百門火炮,那麼多火炮是從哪裡來的?咱們弄一門火炮都費了老鼻子勁。”
“不是從弗朗機手中買的?”
“你當弗朗機人那麼笨,會賣那麼多火炮給東興港,然後讓東興港將他們盤踞的滿刺加給端了?”
“不是弗朗機人賣的,那是從哪裡來的?該不會是。”
“肯定是,不少人都說,去東興港領旗的時候,規矩特別嚴,根本就不準上岸,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嘛。”
聽的這話,謝文昌心裡不由一沉,東興港自鑄火炮,而且規模還不小,這可不是小事,而是朝廷的大忌,這消息傳出去,朝廷很可能會斷掉招安的念頭,即便仍然會招安,也會勒令東興港毀掉鑄造作坊,交出工匠,或是乾脆派人接管,這火器可是暴利!東興港絕對不會撒手的,想到這裡,他不由憂心忡忡。
一頓早點還沒吃完,一個小廝便匆匆趕了過來,湊到他身前,耳語道:“爹爹,大老爺來了。”
大老爺?什麼大老爺,知縣大老爺?謝文昌一愣,輕聲道:“恩師?”
小廝忙點了點頭,謝文昌趕緊站起身來,快步出了茶樓,龍溪知縣孫光輝如此早就趕來了月港,不消說,定然是有急事,也不可能是其他事情,只有招安的事情,看來,朝廷有反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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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疾行趕回院子,稍事洗漱,謝文昌才快步走進客廳,一進門,便瞥見孫光輝端坐在主位上品茶,他忙上前躬身一揖,道:“學生見過恩師,不知恩師前來,有。”
“賢生無須客氣。”孫光輝含笑擺手道:“坐罷。”
見這情形,謝文昌估摸着是好消息,謝禮之後便徑在下首落座,含笑道:“恩師有事,吩咐一聲便是,何敢勞恩師親來月港?”
孫光輝聽的一笑,讓你去漳州城,你敢去嗎?微微一笑,他便開門見山的道:“東興港的主事人應該回來了吧,朝廷有意招安,還望賢生儘快轉告他,速速前來月港協商招安事宜。”
聽的這話,謝文昌不由一喜,急忙問道:“不知朝廷有何要求?”
孫光輝含笑看了他一眼,卻是不語。
見這情形,謝文昌便知對方是嫌他身份不對稱,當下便含笑道:“恩師總該透露一點,學生前往東興港回話,大當家的定然要看朝廷是否有誠意。”
微微沉吟,孫光輝才道:“上次,賢生說東興港願意售賣最新的火炮五十門,如今西北局勢不穩,急需大量大威力火炮,東興港能否售賣一百門?”
賣五十門是賣,賣一百門也是賣,如果東興港同意賣火炮,自然是數量越大越好,對這個要求,謝文昌是真沒當回事,當即便含笑道:“這事好商量。東興港若是有如此多的火炮,定然不會吝嗇。”
孫光輝微微頜首道:“聽聞威力越大的火炮,越容易炸膛。東興港鑄造的火炮能否保證不炸膛?”
聽的這話,謝文昌警覺的看了他一眼。對方這是在探東興港的底細?難道朝廷也開始猜疑東興港在私鑄火炮?微微沉吟,他才道:“不瞞恩師,那些大威力火炮,學生也從未接觸過,不過,在購買之時,恩師可以着工匠兵丁一一試射驗收。”
見對方口風緊。孫光輝不以爲然的笑了笑,直接道:“你轉告東興港主事人,若是誠心接受朝廷招安,我要帶人親赴東興港實地查看。然後再詳細商議招安細節。”
去東興港實地勘察?謝文昌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個孫知縣會不會替胡萬里代爲隱瞞?否則,這招安之事鐵定泡湯,略一沉吟,他便微微一揖道:“學生一定原話轉告。”
“那就告辭了。”孫光輝說着起身道:“朝廷對此事甚爲重視。希望賢生不要耽擱。”說着便揚長而去,出的大門,他才暗歎了一聲,他昨日便已抵達月港,也風聞了東興港可能能夠自鑄火炮的閒言。這事經不起推敲,他敢肯定,東興港在自鑄火炮,如此一來,東興港的招安可就難了!這是一個燙手山芋!
在一陣接一陣的歡呼聲中,從倭國凱旋而歸的東興港艦隊緩緩的駛進港灣,所有護衛隊兵丁都神完氣足的沿着船舷站立,感受着回家和即將見到親人的喜悅,而大量倭國鍛冶工匠則是站在甲板上心情複雜的打量着這這個並不大,也並不繁華的港口,不少人心裡都清楚,他們以後都將生活在這裡。
艦隊緩緩靠上碼頭,見的胡萬里上岸,一衆前來迎接的人羣便紛紛迎了上來見禮,掃了衆人一眼,胡萬里纔看向王富貴,道:“船上有大量白銀,安排兵丁警戒押運。”
“是,屬下遵命。”王富貴響亮的應道。
“另外還有大量的倭國工匠。”胡萬里含笑道:“佐卿,這事你來安排,他們都是帶家眷的,他們不是俘虜,當移民對待。”
薛良輔含笑一揖,道:“少爺放心,在下定會妥善安排好。”
“其他事情你們就自己安排。”胡萬里說着一笑,“我先回去洗浴。”船上淡水有限,他在戰艦上又要處處以身作則,不敢浪費寶貴的淡水洗澡,也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洗澡了,身上都有些癢了了。
衆人躬身送走胡萬里,薛良輔便連忙拉住準備開溜的李健,輕聲問道:“弄了多少白銀,要派兵丁警戒押運?”
“一百萬兩多點。”李健輕笑道。
王富貴驚訝的道:“一百萬兩?不會是將戰艦上的火炮都賣了吧?”
“少爺是什麼人?”李健笑道:“就三百門弗朗機炮,九百枝咱們自產的火槍。”
火器這麼值錢?衆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氣,薛良輔難以置信的道:“不會吧?火器在倭國如此值錢?”
“當然不會。”李健笑了笑,道:“倭國有幾個不開眼的大名想打咱們艦隊的主意,結果偷雞不成,反蝕把米,被少爺狠狠宰了幾刀。”
聽的這話,衆人不由一臉恍然,薛良輔卻是接着問道:“來了多少倭人?”
“兩千左右吧。”李健說着一笑,道:“諸位,回頭再細說,我身上都有股餿味了。”說着,他便趕緊的溜之大吉。
兩千倭人?薛良輔不由一呆,胡萬里這是做什麼?有必要帶如此多倭人回東興港,還按照移民對待?他登時有些頭痛,這麼多倭人該如何安置?內城不用想,外城也不行,就是劃塊荒地給他們,還不能夠靠海邊,與大明的百姓也不能離的太近,雖然頭痛,他還是趕緊安排人手去將那些倭人全部帶上岸。
午後,胡萬里神清氣爽的出了東春園,徑直往火炮鑄造作坊而去,纔出園沒多遠,便迎頭遇上匆匆而來的薛良輔,他不由含笑問道:“都安排妥當了?”
“回少爺。”薛良輔微微一揖,道:“已經着人帶領他們前往東興鎮。”說完,他才問道:“少爺準備如何安置這些倭人?”
“走,邊走邊說。”胡萬里說着緩步向前,隨口道:“跟移民一個待遇,在東興鎮以西劃塊地方讓他們開墾安家,一應農具、糧食、房舍之類的都一視同仁。”
聽的這話。薛良輔謹慎的道:“少爺,他們都是倭人,總計一千八百多人。居住一地,屬下竊以爲不妥。能否考慮將他們打散分往各村?”
打散的想法,胡萬里不是沒有考慮過,當下便含笑道:“新到異鄉,打散分居,他們會產恐慌,再加上語言、風俗、服飾、飲食都不相同,必然會被孤立甚至是歧視。這不好,不利於他們儘快的穩定下來,這些都是工匠家庭,隨着東興港的發展。他們遲早會被打散,不用急於一時,讓他們先對東興港產生歸屬感,同化他們,不過是時間問題。無須擔心。”
見胡萬里早有打算,薛良輔便不再多說,不過,他還是好奇的問道:“少爺爲何從倭國帶回那麼多鍛冶工匠?”
“工匠不怕多,不管是哪裡的工匠。東洋也好,西洋也罷,東興港都極力歡迎。”胡萬里緩緩說道:“倭國的鍛冶技術有其過人之處,咱們的工匠要學會取長補短,東興港要大力發展火器,就需要大量的鍛冶工匠,不僅倭國眼巴巴的盼着咱們的火器,奧斯曼、阿拉伯、印度都盼着咱們的火器呢。
就眼下這點工匠,遠遠不夠,咱們還必須繼續從倭國挖掘他們的工匠,不僅是壯大自身的需要,同時也能遏制倭國的火器發展。”
聽的這話,薛良輔不由一笑,道:“少爺還少說一個,大明也在跟咱們買火炮。”
“哦?”胡萬里頗覺意外的道:“朝廷提出要買咱們的加農炮?”
“是的。”薛良輔點頭道:“朝廷有意招安,派龍溪知縣孫光輝找到謝文昌試探咱們的意思。”
“招安?”胡萬里微微一笑,道:“招安是不可能的。”
薛良輔沒料到胡萬里如此乾脆的拒絕招安,不由有些奇怪的道:“少爺不擔心朝廷圍剿?”
“圍剿無須擔心,東興港艦隊完全可以控制整個海面。”胡萬里輕聲道:“但我怕朝廷厲行海禁,甚至弄出更爲嚴厲的禁海舉措。”說着,他輕嘆了一口氣,滿清就弄出一個‘遷界禁海’,嘉靖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而且天資極高,真要弄的朝廷無法收場,怕是也會鼓搗出一個遷界禁海來,真要如此,那就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朝廷難道還能鼓搗出什麼更爲嚴厲的禁海舉措?薛良輔滿頭霧水的看了他一眼,見已經到了火炮作坊大門口,便忍住了沒問。
二人進的大門,火炮作坊總管方晚成便滿臉堆笑的快步迎了出來,到的跟前,他便躬身見禮,道:“恭賀大東家凱旋而歸。”
胡萬里微微一笑,道:“野戰炮鑄造進展如何?”
“回大東家,進展還可以。”方晚成含笑道:“不過,炮架炮輪頗費時間,而且鑄鐵消耗量也格外大。”
微微點了點頭,胡萬里才道:“已經鑄造了多少門?”
“經過初射測試合格的,已經有三十五門。”方晚成張口便回道。
聽的有三十五門火炮,胡萬里頗覺滿意,對於鑄炮的情況,他是比較清楚的,雖說是鐵模鑄造,但合格率仍然不是很高,還有三四成的報廢率,不過,這個合格率在一衆鑄造工匠眼裡已經是很高了,胡萬里對此也能忍受,雖然他還有更好的法子提升,但卻不願意現在拿出來,因爲目前這種火炮的炮管壽命不長不短,正適合他做軍火買賣,真要將炮管質量提升幾倍,他的軍火生意就會大受打擊。
他正想去觀看一下這種被贊爲穿越神器的十二磅拿破崙野戰炮的實物,揚小毛一溜小跑進來,趕至跟前,才敬禮道:“少爺,月港紅鴿。”
紅鴿?胡萬里不由一愣,連忙接過已經譯好的鴿信,快速的看完,他略微沉吟了下,便看向方晚成,吩咐道:“拉一門野戰炮去靶場看看炮擊效果,將試射的數據都拿來,另外,野戰炮暫時先造一百門。”
“是,小的遵命。”方晚成忙躬身道。
胡萬里微微點了點頭,便出了火炮作坊,薛良輔亦步亦趨的道:“少爺,可是月港有險?”
“不是。”胡萬里微微搖頭道,道:“月港有傳聞,東興港能夠自鑄火炮,孫光輝也到了月港,正式傳達朝廷招安的意思,要我去商議,而且孫光輝似乎也懷疑東興港在自鑄火炮。”
聽的這話薛良輔不由一呆,東興港如此大規模的鑄造火炮,而且還能鑄造大威力的新火炮,爲朝廷所忌憚,這是毋庸置疑的,縱使朝廷有意招安,在聽聞這消息之後,怕是也會改撫爲剿了!
微微沉吟,他才沉聲道:“少爺,既使不可能招安,也不能與朝廷交惡。”
“對!萬不得已,不能與朝廷交惡。”胡萬里沉聲道:“咱們雖不怕圍剿,但真要開戰,咱們也損失不起,兩敗俱傷實乃下策,我明日動身去月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