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崇禎皇帝沒想到的是,在他斥責了陳新甲的求和建議後,僅僅過了十五天,便有清廷使者前來京城,要求拜見皇帝,懇談議和之事。
所來的清廷使者團,規模十分壯大,多達二十餘人,其主使爲原內閣大學士寧完我,副使爲吏部右參政鮑承先。
按理說,寧完我這樣的國家級大學士,擔任一個小小使者團主使,還是有些委屈的,不過,現在寧完我,已從內閣大學士的職務上解職,現在的他,正處於最爲落魄的時候。
而他之所以被解職,是因爲這段時間起來,寧完我在處置蒙古進供一事上辦事不力,又被人舉報貪污,而被皇太極懲處,從內閣大學士的職位上擼了下來,成了一名普通的辦事文員。
因此,爲了給這位多年以來忠心耿耿的漢人老臣一個重新起復的機會,皇太極專門讓寧完我擔任此次議和的使者主使。
然後,皇太極考慮到,必須給寧完我配一個懂明朝禮儀的規矩,於是他決定,再以先前的明朝將領,現在爲內秘書院大學士,吏部右參政的鮑承先擔任副使,與寧完我一同前往。
清廷使者要來的消息,首先被用箭書射到到寧遠,寧遠總兵吳三桂得到書信後,立刻將書信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往明廷。
崇禎皇帝看到這封信時,不覺呆住了。
他本以爲,明清若要議和,極可能會如陳新甲所說的那樣,只能由自已派出使者,去向清廷乞求議和,方是可讓清廷接受的唯一方式。卻萬萬沒想到,清廷反而首先派人過來,向自已商談議和之事,這倒讓崇禎皇帝有點轉不過彎來。
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現在,清廷議和的心情倒比自己已還急切了?
不過,現在寧完我鮑承先等人既已來到,自已也不能不見,崇禎想了想,還是決定,在乾清宮單獨召見了他們。
很快,寧完我與鮑承先二人,在太監王之心的帶領下,來到了乾清宮中。
入得宮來,見到身着赭黃龍袍,端坐着在龍椅上的崇禎皇帝時,寧完我臉色倒還平常,而原爲明朝將領,後來才投降清人的鮑承先,則是明顯臉上浮顯出一絲愧色。
兩邦爲臣,臣節盡失,今日復來,鮑承先心下,惶愧之情隱隱而現,好在他及時控制了自已的情緒。
二人來到丹墀之下,猶豫了一下,還是按照明朝的規矩,伏地而拜。
“使臣寧完我,叩見皇上。”
“罪臣鮑承先,叩見皇上。”
見到這兩個穿着清朝服飾的官員,跪拜在自已面前,崇禎皇帝心下感慨萬千,面色十分複雜。
從根本上來說,這兩個人,其實都曾是他的臣民,寧完我曾是遼東秀才,而鮑承先更曾是明朝將領,只不過現在,他們卻雙雙投效了異族,成了不共戴天的敵人。
再看到,從當初到現在,有多少明朝重臣,紛紛倒向了關外的滿清,諸如,洪承疇、祖大壽、孟喬芳、祖大名、祖大成……,這一連串的名字,讓崇禎心酸不已。
崇禎心下,頓時一陣莫名的酸楚,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不停咬噬着他的內心。
不過,他還是及時地反應過來,對下面的二人輕聲道:“唔,你二人平身吧。”
“謝陛下。”
二人站起身來,皆是一臉的不自然,尤以鮑承先爲甚,根本就不敢擡頭。
乾清宮中,一時一片尷尬的沉默。
還是寧完我首先開腔,他向崇禎深揖一拜道:“皇上,微臣此來,乃是奉我大清國皇帝之令,特來覲見陛下,要與貴國商談議和之事。“
聽到議和二事,崇禎心裡便十分不爽,他咬着牙輕哼了一聲。
見崇禎一臉不快之狀,寧完我心裡咯噔一下,卻還是硬着頭皮說道:“皇上,恕臣直言,先前兩國在鬆錦大戰,大動干戈,多有死傷,實是不堪回首之往事。但此事既已揭過,微臣認爲,兩國關係,還需再往前看,從此化干戈爲玉帛,自此兩國相洽,再無紛爭,方爲好事啊。“
寧完我沉聲說完,斜着眼睛,偷瞥了一下崇禎的表情。
崇禎聽了寧完我這番話,心下更覺惱怒煩悶,卻又無法用言語表達,只能緊繃着臉坐着。
“寧完我,那兩國若要議和,你國所議之條件,卻是爲何啊?“
崇禎皇帝憋了半天,終於淡淡地回了句。
寧完我見崇禎終於開口,心中頓覺輕鬆,他輕吸了一口氣,將皇太極要求的幾個條件,全部對崇禎講了出來。
這些條件,具體如下:
第一,明朝承認清朝的獨立地位,兩國以兄弟之國相稱,其中清朝爲兄,明朝爲弟。
第二,兩國有吉凶大事,須當互相遣使慶弔;
第三,每歲明朝饋清國黃金三千兩,白銀五十萬兩,清國饋明人蔘千斤、貂皮千張;
第四,清朝一方的滿洲人、蒙古人、漢人,朝鮮人進入明境者須捕送於清;明之叛人進入清境者亦須捕送於明;
第五,各君其國,以寧遠雙樹鋪中間土嶺爲明國界,以塔山爲清國界,以連山爲適中之地,進行互市貿易。
這個條件,比歷史上真實的明清議和時,皇太極所要求的條款,卻是優惠了很多的。比起趄實歷史上上,清朝對明朝提出的苟刻提案,所要求的金銀數少了一半。
當然,這不能不說,清廷之所以沒有獅子大開口,卻是大半要歸功於李嘯的卓越戰績,以及對清廷的沉重打擊。
聽到這個消息,皇帝心下一動,卻依然默不作聲。
他知道,這個看似可承受的誘惑提案,自已還是不能輕易答應,以免中了敵人挖好的陷阱。
於是,崇禎輕咳了一聲,復緩緩道:“寧完我,鮑承先,此事關係重大,朕需與朝臣商量一番,再作定計。你們先退下,暫住館驛,以待回覆吧。“
見皇帝不置可否,原本極想從皇帝口中,套取一些信息的寧完我與鮑承先二人,皆不覺臉露失望之色。
只不過,他二人卻也不能多說什麼,只能悻悻而退。
待二人退下後,皇帝立刻派太監召集,首輔周延儒與兵部尚書陳新甲二人入宮,前來緊急商議這議和之事。
很快,周延儒與陳新甲二人匆匆而至,行過君臣禮節後,會談立即進入正題。
皇帝簡略地將寧完我說的條件,向二人轉述了一遍,便開始向他們徵詢看法。
聽了皇帝的介紹,陳新甲首先發言,他一臉喜色地向崇禎說道:“皇上,這是好事啊。現在清虜主動來求和,這對我大明來說,可是難得良機呢。依在下看來,在我大明如此殘破,軍力如此疲弊的情況下,韃虜這般條件,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陳新甲說完,周延儒也輕咳一聲開始說話,不過他略一猶豫,卻試探着向皇帝問道:“皇上,韃虜這般條件,沒有獅子大開口,倒也確是在可接受之範圍,若以此條件與清虜和議,朝臣雖還會多有反駁之詞,但在目前如此艱難的情況下,朝臣的非議終究會慢慢平息的。只不過,微臣卻只在擔心一點……”
他說到這裡,擡起頭,用一種探究的目光望向崇禎,欲言又止。
“玉繩,不必拘謹,你且講來,你在擔心什麼?“崇禎淡淡地說了一句。
周延儒長嘆一聲,拱手稟道:“微臣在擔心,若朝廷與韃虜達成議和協議,唐國公李嘯,會是要立刻與朝廷反目成仇啊!”
“周首輔何出此話?”聽了周延儒的話,陳新甲急急說道:“唐國公在崇禎九年時,曾何其激進,力排衆議主張議和,還曾自派人員,參與清廷議和的會議商談,甚至還提出要把清國公主嫁給皇上的荒唐事,雖然此事不成,但足見唐國公願意議和之心也。現在若兩國能成功議和,那唐國公自會欣喜不已,又如何會反對呢?”
周延儒搖頭道:“唉,陳尚書,此一時彼一時也。當時,唐國公勢力較弱,無力與清廷對抗體,而我大明又剛在清軍第三次入關中,給了他們沉重的打擊,因此大明與清庭還保持着微弱的平衡,故唐國公認爲議和可行。但現在形移勢變,唐國公經營南洋,遠拓外滿,其勢力現在已然越發壯大,成爲一隻讓清廷無法忽視的軍事力量。而清廷正是畏於唐國公之軍威戰力,又被唐國公掃滅金州,屠埋赫圖阿拉兩地,受了重創,纔不得不放下身段來與我大明議和。而他們之所急着要與我大明議和,正是希望至此不受我大明羈絆,又有大明可爲其輸血,從而讓他們能騰出手來對付李嘯,其用心何其毒也!”
周延儒頓了下,複道:“故臣以爲,若我等這樣,揹着唐國公與韃虜議和,只怕唐國公得到消息後,必定會勃然大怒,連表面上對朝廷的尊重,都難以維持下去了。而現在我大明精銳盡喪,李嘯對我大明來說,堪爲頂國之棟樑,堪爲擎天之巨柱,若是清朝成功地利用這次議和,挑拔破壞了我大明與唐國公的關係,則微臣只恐這樣的做法,不過是前門驅狼,後門進虎啊!”
周延儒臉上顯出悚懼之色,他顫聲道:“皇上,若造成這樣的後果,這唐國公李嘯,輕則如左良玉等跋扈將領一般,自此再不聽朝廷調遣,連表面上的尊敬都做不到;重則當場與朝廷翻臉,仿效安祿山故事,兵進京師,若如此朝廷,又該如何應對?再退一步來說,就算李嘯恪守臣節,不與朝廷翻臉,也不口出怨言,但到時清廷再找個藉口,撕毀協議,與我大明重新作對,李嘯因心灰意冷,只在旁邊袖手旁觀的話,我大明豈非只能坐亡而待乎?”
周延儒這話說得很重,崇禎皇帝大爲動容,他半張着嘴,臉上的表情無法形容。
他前些時間,纔看過李嘯的來信,李嘯在信中力勸他不要同意與韃虜議和的建議,言猶在心,現在周延儒這番話,讓崇禎愈發心亂如麻了。
不料,陳新甲卻冷笑一聲道:“周首輔,你這話,雖有些道理,但以本兵看來,你也未免太過擡舉李嘯了。李嘯縱有跋扈之處,但歸根到底,他還是明朝的臣子,總不可能朝廷要做何事,還需事事首先徵求李嘯的意見吧?另外,皇上,臣現說句誅心的話,現在的局勢,早已成了我大明、清虜、李嘯三方鼎立之勢了,奈何首輔不自知乎?”
周延儒也皺起眉頭:“陳尚書,你此話,究竟是何意啊?”
陳新甲輕哼一聲,回道:“周大人,在下試問,現在的李嘯,朝廷可有半點能力來約束他或來控制他?他雖名爲我大明的臣子,卻是爲所欲爲,基本不受朝廷任何管控,這樣的一名臣子,以微臣看來,倒是比那唐朝的藩鎮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再說難聽點,現在他裝得象郭子儀,可誰又能知道,他將來,會不會變成一個清君側的安祿山!”
陳新甲這段話說到這裡,崇禎感覺自已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怒斥道:“陳新甲,李嘯乃是朕的駙馬,你安敢如此說他?!你可知道,你這番胡言亂語,會給我大明官場,帶來多大的震盪與傷害麼?”
見皇帝發怒,陳新甲撲通跪地,臉上便涌起了哀色,他大聲道:“皇上,非是臣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古話道,操刀必割,不可不小心哪。那李嘯手握重兵,兵精將銳,又曾與朝廷鬧過一次反叛,這樣的人,縱然現在重新表面臣服,但有誰保證他這樣的表面效忠,能持續多久?李嘯表面是國家的忠臣與倚護,但在實際上,堪爲我大明中的一頭噬人猛虎也!“
他頓了下,繼續道:“這樣的人,縱是皇上的駙馬,但在誘人權勢與利益面前,這樣的姻親關係,能有多大的可能長期維繫下去,微臣心下着實沒底。這野心勃勃的李嘯,將來究竟是會變成何等情狀,臣內心十分憂慮啊。“
“住口!陳新甲,你這般放肆言辭,噁心意貶損唐國公,究竟意欲何爲!你難道還想要朕,再一次逼反李嘯嗎?!“
聽了陳新甲的話,崇禎皇帝臉皮氣得通紅,他騰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指着下跪的陳新甲大聲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