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見弘光監國朱由崧的過程,比范文程自已所想象的,還要順利得多。
由於有鄭芝龍這個弘光朝廷中真正的當權者陪同,當范文程把來意向弘光監國朱由崧說出來後,他二話不說,立即就答應了。
一個傀儡應有的覺悟,在朱由崧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既然鄭芝龍都肯陪這清廷使臣范文程一同前來,那麼,朱由崧如果還要表達出半點懷疑乃至不滿,都是一件極其愚蠢之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所以,無論范文程說什麼,要他配合做什麼,朱由崧都是連連點頭表示同意,完全沒有半點的置疑與反對。以至於這次見面談完後,范文程嘴角,泛起隱忍不住的輕蔑微笑。
而同樣面帶笑容的朱由崧,雖然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但內心的悲傷與難過,卻是難以言表。
他望着鄭芝龍與范文程二人滿意離去的背影,臉上的笑容驟然消失,心下更是悲哀地想道,唉,此事不論成否,自已都撈不到什麼好果子吃啊。
因爲,此事若成,那重興皇帝,說起來也不過是由李嘯手下,轉至鄭芝龍手中繼續當傀儡罷了,又哪裡會輪到他這樣一個無兵馬無實權的空頭皇帝,來真正行使大明帝王的權力呢。
就象當年的漢獻帝,好不容易從李催郭汜手中逃走,卻又落入曹操手中,繼續成爲一個可有可無的傀儡與橡皮圖章,這樣的結果,倒更象是一種辛辣的諷刺。
更何況,重興皇帝除掉李嘯之後,自已這個所謂的監國,也就真的當到頭了,除了上表自去封號外,還能有什麼作爲呢?
而且,萬一此計不成,那重興皇帝逃到福州,自已一樣要乖乖讓位,到時的境況更加悲慘,就是想當一個傀儡,都不可得了。
到時候,最好的結局,無非是自去監國之號後,回家當個普普通通的富家翁。而萬一鄭芝龍覺得自已這個當過監國的人,礙手礙腳,於事不便,他一不耐煩將自已一刀殺了,那也只能算自已點背。
這一刻,朱由崧忽然覺得,自已應該是這個世界上,最無奈最可憐的小丑了。
任人宰割,任人欺辱,毫無還手之力,這就是自已這個所謂的監國,最真實也最可悲的處境。
接下來的事情,自然順理成章。很快,鄭芝龍與朱由崧一起,宣召那工部尚書高宏圖,來議事殿中相見。高宏圖一至,鄭芝龍便安排他出使山東,去面見重興皇帝朱慈烺。
高宏圖,字研文,山東膠州人,歷任中書舍人、陝西監察御史等職,弘光政權成立後,被任命爲戶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算得上了弘光政權中的一員重臣。
李嘯率兵馬南下,一路攻入南京後,高宏圖率全族老小,盡隨弘光監國朱由崧一路南撤,逃至福州,繼續在弘光政權中效力。
之所以讓高宏圖來這裡覲見,並任命其爲使臣,是因爲他自跟隨朱由崧從南京逃到福州後,迅速地攀上了鄭芝龍這個大粗腿,因其能言善辨,善於逢迎,深得鄭芝龍信任。
而此人爲人圓滑,一邊抱上了鄭芝龍的粗腿,一邊又與朱由崧關係亦是不錯。故鄭芝龍思來想去,覺得派此人作爲密使,前去遊說重興皇帝朱慈烺最爲合適。
鄭芝龍既然提議此人,朱由崧自是隻有完全答應的份,遂立即按鄭芝龍與范文程要求,親手寫下密信一封,交給高宏圖。
而高宏圖本人,則被鄭芝龍向朱由崧保奏爲文淵閣大學士,並加封爲太子太傅、太子太保、給予四世封誥,蔭其孫高璪爲中書舍人,以此方式,來對這位即將出使山東的重臣,大加恩寵與籠絡,讓他此番前去,哪怕是出於維護家族利益來考慮,也會全力以赴去遊說重興皇帝。
高宏圖領命後,復向鄭芝龍與朱由崧慷慨陳詞一番,便拜別而去,乘上由鄭家戰船改扮成的商隊,從福州港口出發,一路乘船北上,直往山東。
二十天後,一直頂着北風北上的高宏圖,終於到達膠州港處。
他是膠州本地人,此番重歸故土,少小離家老大回,自是感慨萬千。只不過,他也知道,現在有要事在事,自已可是再無心情與時間,去觀賞這故鄉風景了。
上得岸來,一行人匆匆趕往濟南,這沿途上,見到道路闊直,阡陌縱橫,屋舍儼然,村舍市鎮皆是井然有序,所過之處一片安堵,這山東之地,到處是一派安謐和睦的景象。高宏圖見此情狀,又想起崇禎年間,山東兵禍相結,饑民遍地的慘景,不由得又是在心下無限感慨。
看來李嘯的治世之功,確是明朝中不出其右的存在。可嘆現在自已,卻是要來想盡辦法,將這位明朝的中興之臣給幹掉,這可真是一種莫名諷刺。
說來說去,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
來到濟南城下,已是天晚,各人在驛館暫歇了一宿,次日清晨,高宏圖便前去由德王府改建的臨時皇宮中,求見重興皇帝。
此時,這皇宮的外臣接見安排工作,是由李嘯的親信吳亮負責。吳亮原本在濟州島負責管理之事,因爲李嘯的謀臣陳子龍與姜曰廣皆被調往南京隨行贊畫,故李嘯把吳亮從濟州島調回,讓他負責整個皇宮的安全與管理。
因爲這段時間以來,多有弘光政權的降臣前來覲見重興皇帝,也沒有發生什麼異常之事。故吳亮對於高宏圖這一行人的到來,也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略略地盤問了幾句後,便放高宏圖一人入宮覲見。
高宏圖入得宮來,一路看着裡面的雕樑畫棟與湖光山色,他想起先前被劉澤清屠滅的德王一家,心下又不由得是唏噓連連。
很快,他在太監王承恩的帶領下,一路從前殿行到後殿,在這裡覲見重興皇帝朱慈烺。
遙遙見到那個端坐在龍椅上,年僅十八歲,面目酷似崇禎的年輕人,高宏圖一時有種幻覺。
彷彿自已忽然回到了崇禎初年,那端坐龍椅上的,不是現在的重興皇帝朱慈烺,而是剛剛即位的崇禎皇帝。
崇禎初年的皇帝,就是這樣,以年少之身,君臨天下,在金鑾殿中接見羣臣,也接見剛剛被任命爲中書舍人的自已吧……
轉眼之間,十八年時間飛過,大明朝已是物是人非,這世事滄桑人情變化,真真何以言表。
一時間,他心潮難抑,眼睛都有點泛溼,在離丹階十步外顫顫跪下,拱手道:“微臣高宏圖,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平身。”
龍椅上傳來的聲音,亦是極象當年的崇禎皇帝,令下跪的高宏圖不禁又渾身一顫。
他顫巍巍的起身,上頭的重興皇帝朱慈烺便笑道:“愛卿,這多年不見,你這形容,卻是老了許多呢。”
高宏圖訕訕一笑,拱手道:“唉,多謝陛下掛念。可嘆老臣這十多年來,顛沛流離,一事無成,於國於家無用,對不起先帝,更對不起皇上。”
朱慈烺見他這般頹然,便出言撫慰道:“愛卿何出此言。現在國中局勢,已然日漸變好,一片欣然之景,愛卿又何必再這般沮喪。現在我大明之中,有唐王替朕四處奔忙,掃滅羣醜,寧靖宇內,不日定當廓清天下,掃滅流賊與韃子,到時候天下人一齊共享太平,再圖中興……”
朱慈烺一語未完,下面的高宏圖卻是苦笑着搖了搖頭,一副完全不以爲然的模樣。
見高宏圖這副模樣,朱慈烺頓覺奇怪:“愛卿爲何苦笑?難道朕之所言,可有不對麼?”
高宏圖微微一嘆,便擡起頭來,目光灼灼地望向朱慈烺:“陛下,現在國事雖然大勢向好,但依老臣直言,這國家之中,卻是有重大隱憂呢。”
“哦?高愛卿爲何說出這般話來?莫非,你此番前來,可是有甚要事要對朕說麼?”朱慈烺臉現慍色,他直直瞪着高宏圖,皺起了眉頭。
高宏圖卻並不說話,只是微微左右一望,看向那些侍立左右的侍女與太監。
朱慈烺見他這般模樣,自是知道他想要讓自已摒退衆人,想要單獨對自已述話。他略一猶疑,便揮了揮手,就那一衆太監與宮女退下。
偌大一個大殿之中,僅剩下高宏圖與朱慈烺,以及皇帝最爲信得過的司禮監大太監王承恩。
這王承恩,自跟隨朱慈烺從京城逃出,一路上與主子相依爲命,故頗受朱慈烺信重,從登基到現來,也越來越受寵,被朱慈烺視爲親信耳目,凡事無論大小,皆會讓其參與。
皇帝與臣子二人,彼此目光稍一對視,高宏圖又撲通一聲,伏跪於地,然後,他小心地從懷裡掏出那朱由崧的親筆書信,高高地舉過頭頂,向重興皇帝大聲道:“皇上,微臣此來,實是奉了弘光監國之命,有密信要呈給皇上過目。只不過,此信中內容,極爲機密重要,萬不可輕易示人,故在下只能讓皇上摒退奴僕,方敢進言。此信一路上被微臣貼肉細藏,現呈予皇上親自審看。”
高宏圖此言一出,朱慈烺不覺又是一怔。他略一沉吟,便對旁邊侍立的王承恩低聲喝道:“去,把高愛卿的書信拿來,朕要親自閱覽。”
王承恩急喏一聲,立即下去拿了高宏圖那高高舉起的書信,小心地遞給皇帝。
朱慈烺展信細閱,越看臉色越是蒼白,他雙眼瞪大,嘴脣顫抖,甚至額頭都開始滲出冷汗。
見他這般神情變化,旁邊的王承恩一臉擔心,下面的高宏圖則是臉色肅然,嘴角緊繃。
終於,朱慈烺將此信看完,臉色瞬間漲成紫紅一片,他騰的站起身來,一把將這封密信攥成紙團,朝地上的高宏圖狠狠摜去。
這團紙球極其準確地擊了高宏圖額頭,啵的一聲彈起,骨碌碌地滾向角落。
高宏圖受此突然攻擊,卻是依然面無表情,彷彿面前這位暴怒的重興皇帝的所做所爲,都與自已無關一般。
而在他上頭,皇帝暴怒的聲音,終於有如霹靂一般炸響:“高宏圖!你且說,那弘光監國朱由崧,給朕送來此信,究竟是何居心!”
高宏圖未及回答,皇帝的聲音又凌厲響起:“哼!這個擅立朝廷,不服朕管的朱由崧,現在見到唐王即將掃滅僞朝,定是着實再無應對之策,纔想出這挑拔離間借刀殺人之策,又命你來遊說於朕,想借朕之手來殺掉唐王,是不是?!哼,他定是想讓朕如當年父皇屈殺袁督師一般,自毀棟樑,自掘墳墓,讓我大明重陷內亂,讓爾等重新獲得喘息之機。哼!這廝還說什麼,朕若除去李嘯,定會自去監國之號,奉朕爲尊,天下一統,這般無恥謊言,真真騙鬼去吧!你們的險惡居心,朕早就一眼看透!你且說,朕之所言,是也不是?!”
聽到重興皇帝朱慈烺竟似一眼就看穿了已方圖謀,高宏圖內心發顫,只不過表面卻還故作鎮定,他故意長嘆一聲,緩緩回道:“皇上,弘光監國此信中所言,決非挑拔離間,再不是要借刀殺人,而是確爲一片憂國憂民之意,可見其拳拳忠君之心哪。”
“胡說!你們,你們真當朕還是三歲小孩,可以任由你們擺佈麼?他這信中,說得如此直接明白,無非就是朕與唐王君臣互鬥,最終借朕之手殺了李嘯,讓你們這幫宵小漁人得利罷了!”朱慈糧瞪着眼睛,手指顫顫地指着伏跪於地的高宏圖。
高宏圖見朱慈烺這般憤怒,心下也不由得開始打鼓。暗暗想道,莫非這重興皇帝朱慈烺,難道真的還不懂事,願意甘當傀儡,任由李嘯操弄不成?
他偷偷地仔細觀察朱慈烺那看似憤怒的眼神,卻終於在其中,覓得一絲慌亂與猶疑。
這一刻,他心下暗喜。
哼,這臥榻之側,焉有可令他人安睡之理!
這人間最高的權力,乃是毒藥一般的存在。多少人可以爲了這魔幻無邊的權力,父子反目,夫妻仇殺,手足相殘。親人之間尚且如此,更惶論帝王與其手下的大臣了。
這位看似憤怒的少年帝王,他的眼神,已然背叛了他的表情與言辭,向自已展示了他最爲虛弱與真實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