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美人指甲一般細小鮮紅的太陽,從遙遠的地平線躍出,讓原本單調蒼黃的曠茫大地,開始呈現層次不同的色彩漸變。
從金家莊堡開始,自西向東無限延伸的大地,由淺黃,至深黃,再變成暗黃,褐黃,最後成了一種模糊的黑黃色沒入天際。
只不過每個守城的軍兵,均沒有心情注意眼前的景色變化,他們的目光,被那幾十名環堡打馬哨探的韃騎密切吸引。
這些只着了棉甲或皮甲的輕騎,騎着健壯的遼東馬,嘴邊發出古怪的尖嘯聲,以東邊爲起點,由東至南,從南到西,再從西到北,最後返回東邊,劃了一個大圈,把整個金家莊堡全部哨探了一遍。
韃騎們隨即回稟甲喇額真愛巴禮。愛巴禮一聲冷笑,心下暗道,這個狗入的明將,果然設得這般陰狠的花招,可惜對我無用。
而見到這些韃騎這般環奔哨探,李嘯心裡,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那就是,自已在城外的各類挖壕溝挖深坑之類的準備工作,很可能將會成爲無用功。
他的擔心,很快就變成了事實。
很多穿越小說中,敵人基本上有如一隻受馴的野獸一般,主角設啥圈套就鑽啥圈套,只會跟着主角的套路走,幾千幾萬的兵力,在主角的風.流彈笑間,灰飛煙滅,成爲了主角稱霸世界的道路上一塊不顯眼的墊腳石。
而李嘯現在要面對的敵人,很明顯,要比小說中的那些敵軍聰明得多,也殘忍得多。
李嘯看到,約有近一千多人的老弱百姓,被從被擄百姓中分離出來,隨後被勒令扛起那長長的攻城梯,在後金陣聲中一疊聲的天鵝號中,從南邊與北邊兩個方向,向金家莊堡的南面堡牆與北面堡牆頭進攻。
用老弱百姓的性命,來填充李嘯深挖的溝壑城壕,用這些無甚價值的漢人尼堪的鮮血與屍骸,爲後續的進攻部隊打開一條血淋淋的道路,在甲喇額真愛巴禮看來,這實在是最正確不過的選擇。
前行道路開闢後,然後再向金家莊堡最薄弱的地方進攻,方是最能減少已方損耗的攻城方式。
這個看似一個粗豪武夫一般的甲喇額真愛巴禮,其實是個心思頗爲精細的人。
愛巴禮看得很準,南北兩處堡牆,正是整個金家莊堡的防衛設計上,最爲薄弱之處。
因爲整個金家莊堡的防衛構造是,東西南北每個角上都有角樓,而在西面與東面,還另有堡樓一座。
所以從進攻的難易程度上來看,東面因爲有堡門與堡樓,堪稱防衛最得力之處,而西邊因爲有堡樓一座,且要繞行一段長長的距離,故屬於僅次一級的難攻地帶。而只有兩邊各只有一座角樓的南牆與北牆,相對而言,則是最容易被攻破的地方。
城牆頭上的李嘯軍兵,都清楚地看到,南北兩處,各有十架攻城梯在緩緩向堡牆行來。
那些扛着攻城梯前行的老弱百姓,他們臉上都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神色,人人目光呆滯,只會按後面跟行押陣的一衆韃子軍兵的命令,一步步地向南北兩處堡牆扛梯靠近。不少的衣衫襤褸的百姓都是邊走邊哭,只不過在後面的韃子喝罵下,無人敢停下邁向死亡的腳步。
在這每個攻城梯後面,還跟了一隊百姓,李嘯知道,這些人皆是備用之物,一旦前面有扛梯的百姓死亡,可以立刻填補上去。
看到這些被韃子兵如驅趕羔羊一般的百姓,向自已的堡城攻來,守衛堡牆的李嘯軍兵,每個人臉上都呈現出一種痛楚揪心的神色。
甲總總長田威狠狠地砸了一拳在面前的雉堞上,恨恨罵道:“狗入的韃子!殺千刀的韃子!有能耐,與俺真刀真槍殺一場,脅迫百姓攻城,算什麼本事!“
田威恨罵不已,李嘯卻是一臉嚴峻。
他在心裡,一點都不怪這些百姓。畢竟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哪怕有最短暫的苟且活命的機會,在生死存亡的一刻,也會備加珍惜。
螻蟻尚且貪生,何況人乎?
後人莫笑前人非。
在後來的歲月中,清軍入關後的一路攻城奪地,多次使用同樣脅迫百姓攻城的路數,就是再到後來的日本侵華,中華百姓的表現,亦是同樣的麻木與悲慘。
前領導人江伯伯曾回憶說,當年他還在讀中學時,親眼看到,只有兩個日本兵,一人手持一把三八大蓋,就橫掃了他的家鄉,抓了一千多人的勞工帶走,無一人敢反抗。
在殘忍直接的暴力面前,手無寸鐵一盤散沙的百姓,順從於刀槍與暴力之下,實是最正常不過的選擇。
其實,在暴力下選擇順從而不是反抗這一點,各個民族都差不多,網上某些自以爲是的少民,其祖先表現,往往比漢人更加不堪。
俄國人向東方與中亞開拓時,滅了一個又一個汗國,亡了一個又一個斯坦,那些被征服的所謂黃金家族後代,表現都是相當馴服與配合。他們被俄國人搶走金錢糧食與女人,男人則被強迫徵調到西線高加索山一帶,去與奧斯曼土耳其打仗,爲俄國人爭奪原屬於亞美尼亞人的高加索山南部土地。儘管俄國人這般殘忍暴虐,這些蒙古人中,除了極少數的反抗者外,大部分人對於俄國侵略者,皆如羔羊一般溫馴。用俄國探險家西米諾?傑日尼奧夫的話來說就是:“這些卑賤的蒙古韃靼,在俄國的刺刀下,連正常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了。”
而現在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女真人,在清末時的表現,比最溫馴的漢人還要膿包與無用。
辛亥革命時,當時還只是一個英俊青年的蔣.委.員長,率領着一隻由一百多名青年男女農民組成的奇異隊伍,自稱新軍敢死隊,僅僅是在浙江巡撫衙門外放了一把火,便把衙門裡數百名全副武裝的滿人軍兵嚇得哭爹叫娘,迅速繳械投降,讓前一天才納了第八房姨太的最後一任浙江巡撫增韞,乖乖地成了俘虜。
在開始弄清敵軍現在主攻南北兩處堡牆的時候,李嘯便立即下令,兩隊盾兵,兩隊槍兵,駐防南牆。而另外的一隊盾兵,三槍槍兵,以及橫行隊,駐防北牆。
西面城牆,安排杜少如部480人的軍兵駐守。
東面城牆,則是金大奎部500軍兵駐守。
60名魯密銃手,則分成4隊,每隊各15人,分守金家莊堡四個角樓,從角樓射孔中射擊敵軍。
那新招的75名民戶新兵,以及600多名被擄百姓新兵,則南北每面城牆處各分350多人,作爲輔兵使用,進行澆金汁,砸灰瓶,擺擊砸梯錘之類戰鬥。
而全部的騎兵部隊,則在堡內待命。
另外,衛鎮撫安謙帶着45名堡兵,則在堡內維持治安與秩序,以及組織百姓們搬運守城物質,以保證戰鬥的順利進行。
“撲通!”
“啊!”
一聲重物掉入洞坑的悶響後,又傳來的輕微慘叫。李嘯看到,一隊扛梯前行的百姓中,領頭的幾個,掉入李嘯軍挖好的深坑中,隨即被尖銳的鐵籤扎穿腳板或身體。
這些原本就是老弱的百姓,在深坑中如同蚯蚓一般掙扎扭動了一下,便結束了痛苦悲慘的一生。
眼見得攻城隊伍停了下來,後面的韃子兵立刻大聲喝罵,讓跟隨着前行的百姓補充上去。韃子兵們用力抽打着這些可憐百姓,讓整個隊伍繼續向前而行。
這些用身體與性命作炮灰與趟雷器的老弱百姓,不得不繼續扛着長梯向堡牆而去。
連綿的慘叫與撲通落坑的聲音,不停地響起。
百姓如同螻蟻般死去,而他們的屍體,則成爲了後面的人前進的踏腳石。
但凡有行進稍慢者,立刻被押陣的韃子抽打,而害怕猶豫駐步不前者,立刻被韃子軍兵就地砍殺。
在堡牆上看着這悲慘一幕的李嘯軍兵,無不恨得直咬牙。
這條用百姓的鮮血與性命鋪就的前行道路,終於進入了魯密銃手射程之內。
“大人,敵人已進入一百五十步內,要不要讓魯密銃手開槍射擊。”田威急急地向李嘯詢問道。
.李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大人,莫非,你是怕傷了這些百姓?”眼見得那些百姓不斷地向堡牆頭行進,田威一臉焦急,壓低聲音問道。
李嘯臉沉如鐵,他聲音低低地說道:“不是,本官是捨不得浪費寶貴的射擊機會。”
“哦?”
“火器總頭趙傑當日對本官說過,使用魯密銃時,最多連續擊放十餘次,便因槍管過熱,而不得再用,否則有炸膛之憂。也不可強行潑水降溫,恐致槍管脆化,需得過個幾個時辰後,待其自然冷卻,方可再使。現在若是射殺這樣純爲炮灰的老弱百姓,殊無甚益。”李嘯頓了頓,又接着說道:“田威,這些百姓死得再多,韃子也不會心疼,同樣會一波波派來扛梯攻堡。還不如節約藥子,待敵兵上爬之時,再行射殺,方能發揮阻敵之最大作用。”
田威一臉不甘:“大人,韃子這般猖狂攻堡,我軍卻無力阻止,在下心中實是不安。”
李嘯輕嘆一聲道:“戰場之上,豈能盡如人意。這些韃子皆是久戰精銳,攻奪州堡已是相當老練,哪裡會輕易中我軍的套路。我軍火器本是缺乏,若這般浪費打放,卻是正中韃子奸計了。”
田威無奈,心下知道李嘯說得有道理,只得不再吭聲。
李嘯心下也在暗歎,自已這般做,也是實在沒辦法。要是有充足的守城火炮,李嘯早就一發發鐵彈打過去了,去把這些尚在路上的攻城梯,全部砸個稀爛。
眼見得自已的攻城隊伍離堡牆頭已近,甲喇額真愛巴禮一臉笑容,他扭頭對一旁的兩名牛錄額真塔喇木和查布祿大聲下令.
“塔喇木,查布祿,着你二部兒郎,上陣攻城,分攻南北堡牆,我派全部的跟役射手支援你們,爭取一舉拿下此堡!”
“嗻!奴才遵命。”
一臉擰巴乾瘦的牛錄額真塔喇木,和臉皮黑紅目光兇狠的查布祿兩人,一同大聲接令,兩人心下,頗爲自已能得到了這個贏取頭功的機會而得意。
塔喇木不經意間向拜克圖處斜了一眼,正遇上對方那嫉恨非常的目光。
塔喇木心中冷笑,隨即大聲對自已部下下達進攻的軍令。
總共600人的兩個滿編牛錄軍兵,以及600多人的跟役射手,一同開始推着盾車上前。
這時,李嘯看到,韃子軍兵們,南北兩處,都各有二十輛盾車跟了上來。
只見那些盾車,每架盾車上都豎着一面旗幟,前面是高高厚實的木板,上面鋪着厚厚的皮革棉被,可以有效地抵擋槍炮弓箭,下面有滾輪,轉動靈活。此時這些盾車,沿着前面的扛着攻城梯的百姓開闢的血路,快速跟進。
李嘯知道,這些盾車,與那些攻城梯一樣,是後金攻城的標準裝備,每輛盾車後面,應該都藏躲着數十名韃子軍兵。
這些開始快步推着盾車行進,以跟上前面攻城梯的韃子軍兵,與率領他們前行的牛錄額真一樣,每個人都是一臉期待與貪婪的神情。
在他們眼中,這一直沉默的金家莊堡,無異於如同一隻待宰的肥羊,估計只要自已攻上城去一次衝擊,他們便會與他處那些訓練不足士氣低落的明軍一樣,立刻崩潰了。
又過了近一個時辰,在總共付出了近300名老弱百姓死傷後,攻城梯越過深坑,越過護城壕,終於搖晃着向南北城牆靠了過來。
眼見到堡牆就在前面,分攻南北兩處城牆頭的塔喇木與查布祿皆是一臉喜色。
“兒郎們,取梯衝陣!”
躲在盾車後面的韃子兵,聽得自家牛錄額真的命令,一部分韃兵立即嚎叫着竄出盾車,從扛梯的百姓手中搶過攻城梯,繼續向前衝去。
另一部分,李嘯看到,都是些韃子的跟役,有女真人,也有蒙古人,站在南北兩處城牆外的護城壕位置,各有近300名,依舊躲在盾車後面,屈膝盤弓,搭箭上舉,準備在韃子兵攻城時,用來壓制城牆上的李嘯軍兵。
而那些那些可憐的老弱百姓,在經過了這一段艱難的死亡行進之後,則終於得到了可以撤回本陣的命令,他們嚎哭着退了回去,大步向着本陣飛奔,卻沒有一個敢趁此機會逃跑。
面容猙獰的一衆韃子,齊聲吼叫着,高舉着攻城梯,大步地衝到城牆之下,準備把登城梯搭在城樓上。
見到韃子們終於到了堡牆之下,上面的李嘯軍兵,有如一隻沉默多時的野獸,終於露出了自已兇狠的獠牙。
“狗入的,來得好!”南面城牆上指揮的甲總總長田威,臉上閃過一絲猙獰的快意。
南北城牆上,分別各有十多個被旺火煮得咕嚕冒泡熱氣騰騰裝滿糞便的大鍋,這些臭氣薰天的沸騰糞便,便是所謂的金汁。現在,這一鍋鍋煮得極到火侯的金汁,在輔兵們的配合下,迅速從城牆上傾倒而下。
“譁!”
“譁!”
“譁!”。。。。。。
滾燙腥臭的大便金汁,給城牆下的韃子們洗了個痛快的糞水澡。
衛鎮撫安謙,剛剛帶領堡兵與百姓扛着一桶桶新舀出的糞水擡上城牆,他看到,那濃黃惡臭的金汁正從大鍋中飄潑而下,紛揚灑落在那些正嗷嗷叫着欲把攻城梯靠過來的韃子身上。
那些韃子軍兵,但凡被這大便金汁燙到,便是皮開肉裂,慘叫連連。安謙清楚地看到,一團滾燙的糞水,澆在一個韃子軍兵頭頂上,被燙得大聲慘叫的韃子,下意識地用手去抓頭部,卻一把連辮子帶頭皮都扯了下來,露出白森森的頭骨。
安謙感覺自已的胃開始劇烈地痙攣,一股噁心的東西從喉頭劇烈上涌,再也控制不住的他,一下子趴在城牆上,大聲嘔吐,吐完白的吐綠的,最終吐盡清水,才喘息着爬起。
安謙放聲嘔吐之時,正在北邊城牆上督戰的甲總副總長段時棨,見此情形,臉上卻是滿滿的笑意,隨即他大喝道:“田總長的頭道菜上了,我們這二道菜也該端上桌了。”
段時棨一聲令下,兩處堡牆上,各有四十多個裝滿生石灰的一人多高的薄瓷瓶,有如冰雹一般,從城牆上猛地扔下。
隨着城牆下傳來的劈啪爆裂聲,一個個生石灰瓷瓶炸開,飛揚的石灰粉末,瞬間讓大片的韃子變成了瞎子。
與此同時,大盆的髒水又從城牆上傾倒而下。
生石灰遇水,立刻發生了劇烈的化學反應,將那些幸運地躲過了滾燙糞水襲擊的韃子,被噼啪爆響的生石灰,燒得皮開肉綻,臭不可聞。
李嘯軍這次金汁灰瓶攻擊,至少造成了100多名韃子軍兵傷亡。
李嘯知道,在依然炎熱的夏末秋初,這些被糞水與石灰燙傷的韃子傷兵,由於糞便中含有多種致病細菌,他們的傷口一定會迅速感染潰爛,最終導致全身器官衰竭而死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100多名敵軍,基本上是全部報銷了。
剩餘的韃子還未回過神來,四座角樓的魯密銃手,終於開始開槍打放。
“砰砰砰砰!。。。。。。”
從射孔中伸出的烏黑魯密銃槍管,首發的一輪,共有近五十根打響,槍口餘焰火紅,在大團涌起的嗆人白煙中,若隱若現。
四十多粒三錢重的細小鉛彈,立刻又造成了二十多名韃子軍兵的死傷。
躲在盾車後觀戰的兩名牛錄額真,眼見得自家精銳,還未開始攻城,便死傷如此之多,心中皆是十分惱怒。
“快快放箭,壓制明狗!”
塔喇木與查布祿二人,幾乎同時喝令旁邊的韃子跟役。
在李嘯軍快意屠殺這些韃子之際,那些躲在盾車之後的韃子跟役,聞得命令後,立刻紛紛開始仰攻拋射。
“嗖!”
“嗖!”
“嗖!”.。。。。。。
一根根狠戾的輕箭,帶着輕微的尖嘯,向城頭的李嘯軍兵射出。
大部分箭矢,被盾兵的大盾摭擋,也有一些箭矢,越過盾牌,射中了後面的槍兵與輔兵,盔甲嚴實的槍兵,有少數幾人受傷,而那些盔甲缺少的輔兵,則情況要慘得多,立刻有十多名輔兵或死或傷,從城頭慘叫着掉落,摔成血肉模糊的肉餅。
北邊城牆頭因爲缺少一隊盾兵,槍兵與輔兵受傷的狀況更爲嚴重,傷亡情況比南邊多了近三分之一。
韃子跟役的連續拋射,給城牆上的李嘯軍帶來了相當大的困難,由於大量輔兵死傷,嚴重滯緩了李嘯軍下一波砸灰瓶與倒金汁的攻勢。趁着李嘯軍出現短暫混亂的機會,二十把攻城梯終於搭上了南北兩邊的城牆。
“咔嗒!”
十五米長的攻城梯,終於靠在金家莊堡城牆上,上面的鐵製搭鉤,立刻鉤牢了城牆雉堞,再難掰脫。
攻城的韃子們頓時士氣大振,他們發出野獸一般的嚎叫,立刻開始沿梯攀爬。
殘酷的攻城戰,正式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