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翎與袁應泰聽到李永芳帶來的好消息,心情自是大爲放鬆,倒讓連日來的緊張感引出幾絲疲憊來。
那袁應泰的體質自然算是最差的,連李永芳都趕不上,此時聽到這裡,袁應泰便命何丹旭取出一小瓶自制的藥酒,喝上一小口,算是補一補精神。而李永芳與蘇翎也暫時停下不說,等待袁應泰恢復神氣。
這麼一小會兒的功夫,也不知袁應泰弄得什麼祖傳秘方,顯然十分見效,袁應泰的眉目間立時便有了起色。
“接着說吧,”袁應泰大約是見自己的舉止實在有些不妥,連忙說道。不過,這蘇翎不知道的是,這種提神方法,袁應泰袁大人可是一直算是私下裡的秘事,從不在外人面前表露,這多少也是將蘇翎看作自己人的表示,可惜,蘇翎全然不知。不然的話,怎麼也得說上幾句,纔對得起袁大人的一番心意。
蘇翎見袁應泰有了精神,便指了指下首的椅子,說道:“坐下說吧。今日要商議的還很多。”
“謝將軍。”李永芳欠身說道,然後小步走到椅子邊,斜斜地坐下。
“袁大人,那託保、額爾納、額赫三人,也得獎賞一下吧?”蘇翎笑着問道。
“自然,”袁應泰說道,“這可是一個兆頭。”
袁應泰欲言又止,顯然有些話沒有說出來。
蘇翎笑着說道:“大人的意思,是說這遼事屢敗以來,這託保、額爾納、額赫三個牛錄首領,還是頭一個歸順的人,這對朝廷也該是個好消息吧?”
袁應泰也笑了,點頭說道:“是這個意思。不過,這個我來辦好了。我會上書給朝廷。看朝廷能給其什麼賞賜。我這裡先給每人......”
袁應泰想了想。再次說道:“每人二十兩賞銀。”
“也好。”蘇翎說道。“我看。還是將那些女真人都安置到鎮江堡去。也算是一個不錯地去處。”
袁應泰點頭說道:“好。這個你辦就是。”
蘇翎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一時沒有再說話。袁應泰也未發問。李永芳則等着繼續說事。但看蘇翎地神色。又只好等一等再說。
過了一會兒。蘇翎纔開口說道:“袁大人。這女真人。一向是在山裡。但其如今已不全然是靠狩獵、採摘山貨爲生。看赫圖阿拉一帶地土地。開墾成農田地。也有上萬畝。這女真人也是以農耕爲主了。”
袁應泰點點頭。但並未說話。繼續等待着蘇翎地下文。
“袁大人。”蘇翎再次看先袁應泰,說道:“這對待女真人,朝廷以往是用的什麼法子?”
“你是問原來的女真部族?”袁應泰說道。
“對,不管是努爾哈赤這一帶的女真人,還有海西、東海那邊的。”蘇翎說道。
袁應泰想了想,說道:“對待女真人......實際上不光是女真人,還有蒙古人也是,朝廷一向是採用羈縻之策。與遼東一樣。設立都司、衛、所。以軍管民。”
蘇翎想了想,又說道:“袁大人不妨說得細一些。”
袁應泰一怔。此時可不是商議這些舊事地時機吧?
蘇翎望見袁應泰的表情,便又說:“袁大人。此事可與這些女真人降人有關,咱們趁此機會,一併說說,大人也好在奏書中向朝廷提及。這回算是頭一批,想必以後還有。袁大人,”
蘇翎笑了笑,接着說道:“待到日後遼事平定,這治理女真人,可都得由大人此時的奏書而起。這個日子,想必也不會太久。怎麼,袁大人以爲這努爾哈赤還能威風多久?一年?五年?”
蘇翎這前一句話,可是觸到了袁應泰的心底最深處。文官嘛,治理民事才爲主要職責,這將朝廷視爲大患地女真部族治理好了,那可當真是名氣大振,載入史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袁應泰對遼東的往事,可是做了一番功課的,那些記載中的名字,袁應泰當真希望也能有自己的名字。
至於後者,眼下這個徵兆已經顯示出努爾哈赤的衰敗勢頭,怎麼還會延續多年?若真是此時袁應泰的奏書中便提及此事,那可不當真算是有“先見之明”?
這不過片刻工夫,袁應泰已然被蘇翎地話所打動,欣然講述起遼東的史記來。
說起遼東,還是在洪武初年,明太祖朱元璋正率兵忙於平定中原,但也同時派遣使臣抵達遼東,詔諭元朝遣將歸順大明。當時的遼東還叫做元遼陽行省,其主官是遼陽行省平章劉益。明太祖朱元璋那時武力正盛,劉益是被一紙詔書,便降附大明朝。明太祖朱元璋在接管遼東之後,立時便設立遼東衛指揮使司(公元1371年)、定遼都衛指揮使司和遼東二十五衛。其轄境東至鴨綠江,西到山海關,南達旅順口,北抵開原。這便是遼東都司最初地管轄範圍。
到了明永樂元年(公元140年),明成祖再次派遣邢樞和知縣張斌前往奴兒干、吉烈迷(係指黑龍江下游到庫頁島等東海之濱的廣大地區)諸部,仍然是隻帶了聖旨,抵達後便宣佈皇帝詔諭,於是海西女真、建州女真和東海女真各部首領,也被一紙詔書之下,相繼前來歸附。隨後,大明朝便又開設奴兒干都司。只在短短的幾年之內,大明朝便將松花江、黑龍江、精奇里江、鄂嫩河、格林河、亨滾河、烏第河和烏蘇里江流域的大片土地,全部納入大明朝的管轄之下。此時,大明朝的疆域,若是畫在圖上,可是前所未有的廣大。
大明朝廷對居住在遼東都司以及努爾幹都司轄內的女真各部,依舊是按照大明朝在山海關以內對於軍伍地設置,設立各級衛、所。同時,對數不清地各部大小首領,都分別授予都督、都指揮、指揮使、千戶、百戶、鎮撫等官職。要說的是,這些官職可都是由女真人充任,與原來地部族首領、頭目只是名義上的不同。實際上對於女真各部族沒有絲毫改變。
當然,這樣做對大明朝廷來說也是不得已,這一是派不出人手,且願意去如此偏遠地帶地官員。幾乎沒有。二來,這些被關內大明稱爲野人地區地無數部族之間,彼此連年征戰,從未休止,大明朝也無法做出誰對誰錯的論斷,便乾脆讓其自生自滅,只要聽從大明朝的命令,也不去管誰贏誰輸。就算某一衛的都指揮們被殺。只管讓其兒子世襲便是。於是,這基本上算是助長了女真各部族之間地爭鬥,你殺了我的家人。我便復仇,而對方更是冤冤相報,世代無休。要說這官職不過是個名義上職銜,未必值得彼此拿命去換,但實際上這官職帶來的好處,可不是稱呼上的尊貴。
在大明設立遼東都司,努爾幹都司的最初幾年,每個受到封賞的女真各部都被允許派遣朝貢的使臣到京城朝貢。且大明朝廷對每一批朝貢的使臣都給以最好地接待。朝廷規矩。凡是建州、海西各部都督帶領從人朝貢來京城,每次均被允許帶領十五人。以敕書(明朝政府發給女真首領的文憑)爲憑證。其中,建州、毛憐等衛給敕書五百道。海西各衛準給敕書一千道。每道敕書可以攜帶馬一匹入京城朝貢。
至於朝貢的時間,大明朝廷也規定了時間,大多是在每年地十月,由邊吏驗放後進京。爲了安撫以及更好地執行對這些偏遠地帶疆域的羈縻策略,當然要好好接待這些來自遠方部族的朝貢使臣。大明朝廷在永樂五年(公元1407年),在京城長安右門專門設立了“四夷館”,共分作八館,其中便有“女直”館,專門接待女真各部族派遣的的人京朝貢入員。並且在第二年,又設立了“會同館”,專門用來宴、賞邊區各族的貢使。
對於這些朝貢的使臣,每餐幾乎都是“宴賞”。內容十分豐富,酒肉佳餚,盡情飲食。這可是在整個遼東都吃不到的東西,光是那酒香,聞到就足以令朝貢地使臣們醉倒。對於這項內容,大明朝廷地光祿寺會專門派人辦理此事。
當然,朝貢的人可不僅僅是吃些宴席而已。大明朝廷對女真各部族來京地朝貢使臣,用的是“厚往薄來”地方法。凡是女真各部族首領帶領部衆到京城朝貢的,大明朝廷都給予十分豐厚的賞賜。
按照大明朝廷的常用規矩,一般是給朝貢的使臣每人綵緞一表裡(一表裡包含綵緞、絹若干匹),絲寧絲衣兩件。若是實力較大,地位較高的女真部族首領抵達京城時,還要給予加厚賞賜。
賞賜的類別,是各按官職高低,有所區別。其中都督一級的,給綵緞、絹六表裡;都指揮、鎮撫等各五表裡;舍人四表裡。除了朝貢隊外,大明朝廷還允許貢使在京城街市自由貿易五日,然後任意自行出京。並且,在朝貢的沿途城鎮,也可以自由買賣,毫無限制。
這樣一來,手執大明朝廷頒予的敕書,便等於是有了鉅額收入的鑰匙。並且,將遼東一帶的人蔘、山珍等物產,運至大明關內賣出,再買回遼東山中稀少的布匹等貨物,又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這對於那時的女真各個部族,可是財富的象徵。大明朝的這個策略,在初年時,不論是京城裡的官員,還是邊疆上駐守的將領,都還不敢肆意貪污,索要金銀、物產,所以,大明朝的這個“厚往薄來”的政策,使得各部女真都爭先朝貢,謹守臣禮,相安無事。
但到了後來,一切都變了。
首先是大明朝的官員開始刁難、勒索。這從駐守邊鎮的將領開始,不給點好處,便不許入關,以至各部女真部族首領空自拿着敕書,也沒了用處。當然,勒索、賄賂也算過得去,至少。朝廷給予的好處,還是遠遠大於這些付出的金錢、物產。但隨後,各部女真部族之間,因長期的貧富不均,以及世代仇恨交加在一起。讓彼此之間的征戰更加頻繁,這些朝廷頒發地敕書,也算是原因之一,誰得到了敕書。誰便有了得到財富的保證,從而能使得自己的部族比別的部族更加強大。
於是,這在大明朝初年還顯出好處的手段,如今卻成了一個火藥引線,點燃更多地戰火。那努爾哈赤的祖先,便也是其中的一個火苗。
袁應泰一口氣將這些往事說下來,有些口乾舌燥,便端起茶杯猛喝了幾口。倒有些象蘇翎日常的模樣,又少了幾分文臣地風采。
這些往事,蘇翎有些曾經耳聞。有些是推測而來,此時倒是算上了一課。而李永芳更是聽得入神,這些往事,不是朝中大臣,萬難得到如此詳盡的資料。
蘇翎待袁應泰喝茶解了渴,這才說道:“袁大人,你說朝廷對待女人的法子,有何不妥?”
“這個......”袁應泰沉吟片刻。說道:“如今都已打成這樣。說不妥也沒什麼用處。”
蘇翎說道:“那袁大人對這些女真人如何處置?尤其是那些首領。”
袁應泰說道:“給予賞賜,安撫其心。這些歸附的女真部族,劃出一塊土地給其耕種即可。”
蘇翎又問:“袁大人。若是日後我們勝了,或是努爾哈赤麾下的某些大臣,甚至貝勒們,也歸附我們,又如何處置?”
袁應泰想了想,半響才說道:“還是給其官職,令其勒管部屬,使其聽命於朝廷。”
蘇翎笑了笑,說道:“袁大人,你這法子不是還是朝廷的那一套辦法?又能延續多久?”
“這個......”袁應泰說不出來。
這純屬思路問題,大明朝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將女真人視爲另類,從未算做是自己的子民。這一點,連遼東本地地百姓也都深受影響,單是“遼人”一說,便帶着幾分貶義。誰讓遼東盡是些有罪充軍、發配邊關的人呢?
所以,袁應泰的想法依舊是讓女真人自己管自己,大明朝只要不受其害,仍然是讓其自生自滅。可從未從另外一個角度上去想,這解決遼東部族問題,大多還屬於朝中大臣們地議題,那些處於邊關的武將們,可從未有過發言的權利。如此時這般袁應泰與蘇翎,一文一武坐在一起商議這等大事,在整個大明朝也算是頭一例。
袁應泰獨自悶在心裡琢磨着,若是按其適才的說法,的確不過是按大明朝初年的規矩辦,這與朝中大臣們想的不會兩樣,說不出有什麼獨到之處,更不要談最初所想的那種載入史書地風光了。可以肯定地是,就算戰勝努爾哈赤,只要不改變這種策略,那麼不出幾年,說不定又出現一個別的努爾哈赤來。那樣,遼東還是會一片戰火。但,還會有另一個袁應泰麼?或者說,還會有另一個蘇翎麼?
想到這裡,袁應泰面色一緊,坐正了身子,望向蘇翎,問道:“你地法子呢?”
蘇翎看了看袁應泰,又琢磨了片刻,才說道:“袁大人,這朝廷對待女真人,或者說,還有蒙古人,都是隻治其表,未及根本。”
“根本?”袁應泰當然沒想過這女真人、蒙古人的根本是什麼?便問道:“你說說看,這根本在哪兒?”
蘇翎說道:“大明朝要地便是邊疆安定,國泰民安不是?”
“正是。”袁應泰正色道。
這也是歷代皇帝以及大臣們、文官們所標榜的頂點,不過,大多是曇花一現,不能久遠。
蘇翎繼續說道:“眼下這戰火頻生,要找根源,便要問爲何會打起來。”
袁應泰想了想,說道:“你是說那努爾哈赤所說的七大恨?”
蘇翎搖搖頭,說道:“七大恨,不過是努爾哈赤尋的一個由頭。就算沒有七恨,他照樣要打進邊牆的。”
袁應泰說道:“願聞其詳。”
蘇翎緩緩說道:“袁大人,其實這女真人,也跟大明百姓一樣,耕田種地,牧馬放羊。只要有一口飯吃,這些女真人大多是老實人,不會作亂。相反,真正與大明爲敵的,只是努爾哈赤,以及努爾哈赤的那些貝勒、大臣們。與其說是女真人攻打大明,不如說是這些女真貴族首領,來搶劫大明朝的財物。”
袁應泰不解,問道:“那不還是女真人麼?”
蘇翎說道:“這不同。其實看看李永芳帶回來的那些降人便知道了。一般的女真百姓,也是要被那些女真首領們逼迫的。努爾哈赤麾下的那些貴族,只要自己的財富不夠,從自己屬下的女真百姓手裡得不到,便要去搶別人的。這在以往各部女真部族之間的征戰中,可見一斑。如今,努爾哈赤一統女真各部,這些征戰的根子,便集中到了努爾哈赤以及八旗這裡。”
袁應泰點頭道:“努爾哈赤如今也沒別處可搶,便只有搶大明的了?”
“對,就是這個意思。”蘇翎說道,“所以,女真百姓沒什麼可說的。問題的根子,便在這些女真部族首領身上。大明朝廷一直給予其官職、賞賜,不是助長了其野心麼?這沒有努爾哈赤,也會最終出現一個別的女真首領。”
“你的意思,朝廷眼下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袁應泰問。
蘇翎緩緩點頭,說道:“差不多吧。那努爾哈赤昔日不跟着李成樑征戰多年,又怎能學會統兵列陣?”
“那該如何纔好?”袁應泰問道。
“將所有的女真百姓,都視爲自己的子民,與漢人百姓一樣對待,設立官員,勸勉農耕,提供糧種、農具,興修水利。就如關內的州府一樣處置。”蘇翎說道。
“那些女真首領呢?”
蘇翎眉頭一動,說道:“也一樣對待,只不過,從此女真沒有部族首領一說。有本事的,憑本事立功升賞官職,沒本事的,種地養馬致富。若當武官,聽命的,便調職它鎮任命。至於那些仍想擁有獨立人口的,一概斬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