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翎帶着護衛們走出總兵府時,太陽已是斜掛東方,令人無法注目,這離正午尚早,卻也會令人感到一陣燥熱。此時的遼陽城內,隨處可見馱負着糧食、軍需的騾馬、馱隊,也有趕着大車,或是推着獨輪小車的人,甚至也有肩扛手挑的民夫,絡繹不絕地在街道上穿梭往來。這些人見到蘇翎的騎隊走過,紛紛讓出一條路來,在街道兩邊侯立,一些膽子大的,便仰頭張望着,看着這些鎧甲齊全的護衛騎兵,露出羨慕的眼神。
不過,映入蘇翎眼簾的,卻是那一張張汗流滿面但卻都沒有愁容的臉。如今的遼東,能夠讓一家大小吃飽飯,便是最好的日子了。顯然,袁大人用糧食代替腳價的做法,讓這些亂世中的百姓,暫時不會受到饑荒的威脅。遼陽城內的糧價,蘇翎並未過多關心,說起來,還是在顏如雪處,知道的一些消息。
遼事一日不徹底解決,這遼東的百姓便一日得不到安寧。從這個角度講,蘇翎的步子,卻是走的慢了些,不過,爲了日後的那個新世界,蘇翎卻是不能用最快的方法一舉平定遼事。如今也只能如此,亂世之下,受苦的永遠是這些處於最低層的百姓,或者說,不論是否有亂世,盡都如此。這個“命”字,是聊以自慰的最好藉口。
其實就算是太平盛世,也是基於大部分的百姓而言,窮與富,強與弱。從不會有一方消失。要想過的更好,也唯有使自己變得更強而已。蘇翎忽然想起三字經上的“人之初,性本善”六個字,這人生下來,哪兒有善惡之分?美醜之辯?也就是餓時哭、困時睡而已。待到入世日久,這欺人與被人欺,全看各自經歷。那市井之間,有真假之爭。官場之中,有高低之別,就連女人,也有貴賤之籍......
一時間。蘇翎竟有些恍惚,對自己曾說過地那些,產生幾絲疑惑,真能做到麼?這種感覺若有若無,卻又怎麼都是捉摸不定。蘇翎隨即搖搖頭,將這恍惚拋在一邊,勒馬繼續向遼東經略袁應泰的行轅走去。
遼東經略袁應泰的行轅門口,那何丹旭正遠遠地張望着,見到遼東總兵蘇翎的馬隊的影子,連忙吩咐從人進入稟報袁大人,自己則繼續站在門口等候蘇翎。因蘇翎已經提前派人告知袁應泰今日來訪。想必袁大人推遲了一應事務,專門抽出時間來見蘇翎。看那何丹旭的模樣。顯然已經等了一陣子了。
“將軍,袁大人已在府中等候。”何丹旭對正在下馬的蘇翎說道。
“就袁大人一人麼?”蘇翎問道。
“是的。”何丹旭答道。“袁大人吩咐過,今日只見將軍一人。”
“好。”蘇翎點點頭。護衛隊長唐平揮手命留下大部分地護衛騎兵在經略行轅門口侯立。自己則帶着十名護衛跟在蘇翎身後。
那何丹旭便在前面引路,將蘇翎帶至後院。來到袁應泰常住的小院門前。
蘇翎走進院門。卻先聞到一股幽香。正是上回在袁應泰處所聞到地味道。蘇翎霎時想起那爲顏如雪。揮手掀起一陣香風地情景。這袁大人不知是何喜好。倒是也弄得這般香氣襲人地。哪兒像是個男人。蘇翎在千山堡時。那兒地女人、姑娘地。倒也有胭脂、水粉地。但大多是一股來自山林中地花草清香之味。
就算是離蘇翎最近。也接觸最多地陳家大小姐陳芷雲。也不知弄得什麼女孩兒家地物事。蘇翎只記得是淡淡地味道。恍若無物。絲毫沒有半點霸道之氣。既不像顏如雪地那股帶着幾絲誘惑地味道。也不像此時袁應泰地這種有些悶人地氣味。當然。這種感覺。還得拜顏如雪所賜。在以往蘇翎可從未去想過這些差別。
蘇翎站下。皺着眉。輕聲問道:“何丹旭。這裡面只有袁大人?”
何丹旭稍稍想了想。才明白蘇翎所指。便也低聲答道:“將軍。那兩個姑娘。一個叫綺梅。一個叫凝荷。都是袁老爺給起地名字。兩個姑娘都是別人送來服侍袁大人地。將軍既然對袁大人有救命之恩。這......”
“我不是說這個。”蘇翎皺着眉說道。
何丹旭一怔。顯然會錯了意。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忙低聲說道:“將軍恕小地多嘴。想必將軍有要事商議。小地去跟袁大人說。讓兩位姑娘迴避。”
“算了,越說越亂。”蘇翎擺了擺手,拋下何丹旭,走進院內。
那何丹旭頓時腦門兒冒汗,連忙跑上幾步,追上蘇翎,趕在前頭,站在門口,說道:“大人,蘇將軍已經到了。”
“哦?快請。”袁應泰地聲音傳出來。
何丹旭一邊伸手撩起門簾兒,一邊恭恭敬敬地說道:“將軍,請。”
蘇翎便在從門內涌出的更濃地香氣中,大踏步地走了進去。
“袁大人。”蘇翎雙手抱拳,作揖說道。
“蘇將軍。”袁應泰也還了一禮,伸手一指屋內的一張桌子,說道:“來,這裡說話。”
蘇翎便走過去坐下。桌上已經備了幾個涼菜,一把有着細長地嘴兒的酒壺,外加兩個酒杯。
等袁應泰坐在桌邊時,那不知是叫綺梅還是叫凝荷的,來到蘇翎身邊,帶着股香味兒給蘇翎上了杯茶,然後低頭退了回去。蘇翎只看到一角暗紅的影子,想必該是叫綺梅?
“這壺酒,是從京城帶來的。”袁應泰笑着指了指酒壺,說道,“是我的一個同鄉特意託人帶到遼東的。這可是千里之路啊。”
說罷,袁應泰便揮了揮手,示意那站在一旁地大概是叫凝荷的,過來斟酒。
蘇翎待凝荷離開,這才說道:“袁大人,那......”
“不急。”袁應泰似乎今日興致很高,完全不像是被那胡嘉棟弄得不快的模樣。
“先飲一杯,嚐嚐。”袁應泰端起酒杯。蘇翎也隨即端起,兩人略一示意,便一口而盡。
“如何?”袁應泰笑着說道。
“嗯,還行。”蘇翎說道。“只是有些淡。”
“呵呵,蘇將軍是軍伍之人,”袁應泰笑着說道,“自然覺得淡了。”
那凝荷過來再次給兩人斟滿,蘇翎便說道:“袁大人。那胡嘉棟一事,你打算如何處置?”
遼東經略袁應泰,一臉的平和,緩緩說道:“這等貪污軍餉之人,我本想寫上一本,讓皇上將其下獄問罪。不過,我聽說蘇將軍已經將此人帶往虎皮驛。想必已有了懲治的法子,便就等蘇將軍返回遼陽。再做商議。”
蘇翎點了點頭,說道:“袁大人。那胡嘉棟一事,我倒是想暫時不報與朝廷知道。只要胡嘉棟肯盡心做事,日後將那五萬兩補足。便也算了。如今遼事最重,我不想在此事上太費周折。”
說完,蘇翎擡頭向袁應泰看去,卻見其面帶笑容,沒有絲毫覺得奇怪的樣子。
“看來,”袁應泰笑着說道:“蘇將軍已經將那胡嘉棟收服?我說的可對?”
“這個......”蘇翎遲疑着,不知袁應泰這個說法,是什麼意思,“算是吧。”
“那就按蘇將軍說的辦便是。”袁應泰爽快地說道,“若是他再生事端,再來收拾不遲。”
袁應泰過於爽快,倒弄得蘇翎不知說什麼好,這態度雖不算奇怪,可也是出乎意料之外。
看着蘇翎地神情,袁應泰微微一笑,說道:“此人在京城裡,不知有什麼靠山,上一次不過是降級而已,若是這次將其問罪,保不定還得弄出什麼花樣。這萬一又讓其多過了,日後必定會無事生非、百般阻撓。這等人,還是等遼事定了之後,再去收拾的好。況且,朝堂之上,如今也是紛爭不斷,這事一出,又要搞得烏煙瘴氣,此次朝廷難得傾力援遼,還是少一事的好。”
這跟着蘇翎一段日子,袁應泰顯然已經改變了不少看法,倒是對蘇翎有利。
“袁大人,此次朝廷倒真是撥付了不少軍需。”蘇翎笑着說道。
“是啊,歷來少見啊。”袁應泰似乎也頗有感概,說完,望了蘇翎一眼,說道:“這京城裡,工部軍器局等廠局,每年造甲也不過二萬副,這回可是將積蓄都運到了動了。再有,那鎧甲打造之費,每甲一件,照新估算的話,要一兩五分,你算算單是這些,得花多少銀子?”
這當然不需蘇翎細算,光是鎧甲便是幾十萬兩了。
“想當初楊鎬、熊廷弼經略遼東之時,朝廷上,也沒給過這麼些軍需、餉銀,還有這數十萬石地糧草。”袁應泰說道。
蘇翎笑着說道:“也是,當初要是朝廷花大力氣,說不定這遼東未必如此。”
袁應泰卻搖搖頭,說道:“不然。這些日子,遼陽城外的七個大營,我也常去觀看,那練兵之事,可是有我從未見過的。那熊廷弼、楊鎬想必也不會知曉。這遼東,還得蘇將軍纔可收拾。”
“袁大人過獎了。”蘇翎說道。
“不是。”袁應泰說道,“這個便不說了。那剩下五十萬兩的餉銀,朝廷已經發往天津,不久便能運抵。不僅如此,皇上還另撥付內帑二百萬兩,以供遼東軍需之用。”
“哦?”蘇翎睜大了眼睛,問道:“皇上舍得?”
“蘇將軍,”袁應泰長嘆一聲,說道:“你是軍伍之人,不知這朝堂之上的煩心事。上回我已說過,這遼事一起,費銀已千萬數,但卻仍舊糜爛至此。如今蘇將軍有此大捷,你說皇上是願意花上千萬地銀子填那些貪官的腰包。還是願意拿出二百萬,不,三百萬兩,讓蘇將軍收拾遼東呢?”
蘇翎一笑,卻是未答這顯然十分清楚地答案。
袁應泰又說道:“這些白白花掉銀子卻做不成事的例子,實在太多,我只跟你說一例,便能知道全情。”
蘇翎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靜靜聽着袁應泰講述。
袁應泰也喝了口茶,接着說道:“這在浙江,有個援遼參將。叫袁應兆。”
蘇翎眉頭一動,看向袁應泰。
“不,”袁應泰說道:“此人也姓袁,卻跟我這一支沒有關聯。”
蘇翎點點頭,沒有說話。
袁應泰說道:“那袁應兆是受命招募援遼兵馬。總計七千餘名。此人也是因此而授參將職銜,並一應安家、馬價銀等等都已支去。誰曾想此人帶兵到天津時,其實總數不過五千,眼見入關需清點名冊,便在天津招補湊數,但卻不給那五兩安家銀子。到了行至玉田縣時,那些湊補的新兵得知安家銀一事。便與舊兵爭鬥,舊兵格殺了新兵十餘人。並攻掠民房百餘間。”
蘇翎說道:“兵變?”
袁應泰點點頭,說道:“也差不多算是了。次日。袁應兆帶兵殺了數名新兵,又捆打、割耳將近二百餘名新兵。以至那些新兵幾乎全數逃盡。袁應兆本已拖延出關時日。曾求山東登州巡撫陶朗,想留在登州。不赴遼東,未曾得逞。這回又屯兵玉田縣,近一月而寸步不行。你說,這樣的兵,這樣的將,就算到了遼東,有何用處?”
蘇翎搖搖頭,說道:“大人,就算是此人來了。我也不會用地。”
袁應泰看着蘇翎,微微點頭,說道:“我想蘇將軍也會如此。再過一日,自廣寧而來的那四萬兵馬,便可抵達遼陽。原本還要早些,不過我令遼東巡撫王化貞,往蒙古買馬,共得一萬匹,此次一併帶來,還有積壓在廣寧沿海地糧草、軍需,也由這四萬人一併運來,是故要遲上幾日。”
蘇翎想了想,問道:“袁大人,這四萬兵馬,何人管帶?”
袁應泰看着蘇翎,笑着說道:“蘇將軍,你放心,適才我所說一例,便想到了這一點。如今連朝廷都傾力放在蘇將軍身上,我又怎能不爲將軍所想?”
蘇翎靜聽袁應泰地下文。
“這四萬人馬,並無大將管帶。”袁應泰說道,“我已命巡撫王化貞駐守廣寧一帶,由總兵官劉渠、祁秉忠,副將劉徵、鮑承先,參將麻承宗,中軍祖大壽,遊擊羅萬言、李茂春、孫得功等統兵四萬,在河東防守,另外,我已命副將羅一貴、黑雲鶴率兵駐防西平堡,這羅一貴你也見過地,有此人在西平堡,這河東、河西,便可兩邊兼顧,絕不會讓河東那些官兵,擾了你河西的兵事。”
蘇翎又問:“那這來遼陽地四萬兵馬......”
“千總以上地武官,任你選用。”袁應泰說道,“若是能用,你便留在軍中,擔任何職,那是蘇將軍地管轄之內的事,剩下的,都令其返回廣寧。如今王化貞也知這些官兵不能大用,也在招兵尋將,整訓軍伍,他已在廣寧設置了三座大營,用以練兵,這些武官,正好也用得到,總是不會在遼陽,給蘇將軍添亂便是。”
蘇翎大喜,說道:“如此,多謝大人。”
袁應泰擺了擺手,說道:“不必謝我。我還等着看蘇將軍收拾遼東之後的事呢。”
蘇翎微微一怔,忙問道:“袁大人,可是上回說地設置府縣一事,朝廷已有了迴音?”
袁應泰揚臉望着窗外,緩緩搖頭,說道:“這倒沒有。據我那友人來信所說,朝廷上對此只議過一次,毫無結果。不過,好的是尚未全然不準。還有,這事倒不止是我這封奏書提及。”
蘇翎忙問:“還有別人有此想法?”
袁應泰點點頭,說道:“刑部右侍郎鄒元標,上書也是說的建省一事,不過,他可沒我們商議的那般遠,只是奏請薊門建省,將遼東劃入,以替代遼東都司的建制。”
蘇翎心想,這大明朝的官兒還當真都不是沒有遠見的,這鄒元標不知是什麼人,但能提出這個想法地,便是不凡。
“袁大人,這會兒我正想與大人商議此事。”蘇翎說道,“那南四衛的大小官員盡在遼陽戰時逃盡,不知去向。如今戰事稍稍平穩,那些人想必又會陸續回來。不過,我倒是想借此機會,將這些只會逃地官員盡皆去職不用,重新任命新人治理南四衛。”
袁應泰點點頭,笑着說道:“蘇將軍,我已說過,這凡是涉及遼東之事,我是盡力輔助。這事你儘管去辦便是。如今我只管這糧草、軍需的運送,其餘之事,若需我做地,只管列個單子給我便是。”
蘇翎倒未料到,今日這袁應泰不知爲何高興,這些事盡然是毫不介意,一概贊同。
“那好,我到時將新任大小官員名冊,交給大人稟報朝廷。”蘇翎說道。
袁應泰感嘆道:“我如今算是知道了,這若是事事都要朝廷應允之後再辦,那便什麼都辦不成。當初你我議的,這不論是設立府縣,還是用人之道,先做了再說,只要遼事一定,便已成定局,誰也改不了。”
蘇翎越發地不認識袁應泰了,這變化,可不是短短的幾日便有地。
袁應泰看着蘇翎,忽然雙眼似乎有光,說道:“蘇將軍,如今你的年歲也不大,日後所建功勳,定比那李成樑強上數倍。”
蘇翎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誇獎,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只聽袁應泰又說道:“其實,我這次還有事與你商議。”
“大人請講。”蘇翎說道。
“我那友人,也是世家大族,那書香門第也延傳了十代,這祖上舉人、進士也有十多名,家中資財頗豐,在南方几府都置有田莊、鋪面。不過,到了這一輩,雖然也曾官至二品,但體弱至虛,只得辭官回家養病,這兒子到生了五個,卻都養不大,最大的也不過長到十五歲便故去。如今只留下最小的一個女兒,年方十七......”
袁應泰望着尚且不明白的蘇翎,直接說道:“這門親事,就算我做的媒人。蘇將軍以爲如何?”